黎先生大喝一聲,眾人嚇得立時噤聲。
劉駿忙俯身想將子忻摻扶起來,子忻避開他的手,輕聲道:“我自己來。”說罷自己慢慢爬起身來,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塵,滿臉發青,低頭不語。
剩下的課先講晨昏定省,如何請安,如何事親,如何視疾,一直講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筆,如何寫字……他一概沒有聽見,心中一遍一遍地迴盪著眾人的笑聲。好不易熬到放學,他默不則聲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論劉駿如何逗他說話,都不發一言。到了路口,兩人分手,他便獨自沿著長廊緩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門口,忽然一雙冰手捂住他的眼,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從身後道:“這麼早就放學了?”
他停住腳步,道:“放了。”
“沒逃學罷?瞧你,什麼也沒帶,哪裡像個上學的樣子?”說話人是個大眼睛的女孩子,一頭濃髮,笑起來眼眸流光,耳垂上兩粒紫晶耳環在她的笑聲中叮噹亂晃。
他心緒惡劣,懶得說話,那女孩子偏纏著他,道:“你還沒告訴我昨天究竟是誰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說啊!你不說,我怎麼找他算帳呢?”
“不是,也沒關係。”他又嘆了一口氣。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為什麼老是嘆氣?是不是上學上得不開心?”
“沒有。”
“吃飯了麼?”
“不想吃。”他走到屋裡,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兒了。”
“去吧。”
“我去玩兒,你替我照顧一下唐蘅,好麼?”
他氣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煩我好不好?”
正說著,只見內屋裡衝出來一個扎著沖天小辮的紅衣男孩,見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說罷將鞋一脫,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悅連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氣才好。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隨便玩兒好了,只有一樣,可別碰你哥哥的寶貝金魚。晚上你爹爹就來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從床上一跳,跳到子悅的身上,抱著她的臉嘖嘖嘖一陣亂親,鼻涕唾沫頓時塗了她一臉,他雙手攀著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細聲細氣地道:“子悅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幹,你去了只會搗亂……還是留在這裡好啦!”子悅三下五除二地幫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煙兒地跑到書房裡找圖畫兒去了。
門輕輕地掩上時,屋子忽然暗了下來,子忻這才想起早起出門時吹了燈,唯一點著一個燈籠又被唐蘅拿到裡屋去了。一縷陽光從提窗的簾縫中射進來,孤零零地落在飛罩旁的一隻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頓時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連忙閉上眼,又想起潛龍齋裡那一群男孩子的笑聲、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時狼狽的模樣。
其時他摔得並不重,扒在地上時卻能想象出腦後十來雙眼睛盯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小,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人類世界常見的那種“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類複雜曲折的推理之中。在兩個“我”之間可以自由疊加無數個人稱與猜測。到了最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想誰。唯一確信的事情是,當時地板上塵土乾燥,有一絲奇異的酸味。地磚光潔而冰涼,四條邊上細鏤著的一圈藤莖梅花。黎先生的下襬上有一塊不顯眼的補丁,裡面籠著一雙半新不舊,青布厚底的棉靴。他還發現老先生的腳很小,靴子很窄,與他高大細長的身軀大不相稱。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湧到喉頭,或是胃酸那樣一趟又一趟地攪動記憶不使之沉澱,這原本是尋常的一天。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