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
“不是。”
“它……它會變得很難聞的。”
“你若喜歡一樣東西,不論它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得喜歡。”
…… ……
每當走入潛龍齋空蕩敞亮的正廳,聽著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會無緣無故地感到落寞,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裡,覺得無人理睬,覺得度日如年。那群孩子其實大半與他相識,卻很少有人找他說話,即便是客氣地打聲招呼,大約也是看在子悅的份上。他知道谷裡的孩子分作好幾派,每派都有自己的頭兒和擅長的遊戲。他很自覺地躲到一邊,攤開書本,假裝看書,其實心裡全是孩子們興奮的笑聲。
那些遊戲,他從不參加,也一無所知。唯一高興做的事情便是等著兩派的孩子忽然惡語相向,打成一團,便跳進去撕扯,就算給人打得鼻清臉腫,亦樂此不疲。
讀書之後,這種打架的日子漸漸少了。學堂裡的孩子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文質彬彬了起來。以前扔石子、彈鳥、打雪球、騎竹馬、挖蚯蚓、游水捕魚之類的遊戲不再時興,代之而來的是鬥蟋蟀、下五子棋、畫戰馬長矛武士盔甲。遊戲從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讀書人,到了節日閒暇,便帶著孩子去會詩友、逛講會。春日間還戴竹冠、披雲巾、著文履、攜癭杯棋去山中遠遊。鹿皮坐氈一鋪,大人們鬥起詩來,孩子們能幹的不過是收拾詩筒、整理葵箋、分發韻牌、傳遞酒杯之類的雜事。一個月下來,教完了切韻,便學填詩作文,一開始無非是李、杜、韓、柳,盛唐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書之後便講《孝經》,接下來依次為易、書、詩、禮、直到春秋三傳。八歲入學,全部講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後,遊戲從桌上移入腦中。
一想到還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處,子忻便覺頭大如鬥。黎先生那一雙清冷威嚴的眼睛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審視著他。即使坐在最後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尤如一把利劍穿過前面好幾個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臟。這個時候,他會裝作視而不見,扭過頭去看牆上一副陳舊的橫幅:
“竹密山齋冷,荷開水殿香。
山花臨舞席,水影照歌床。”
這四行趙體遒勁朗逸,法度嚴謹。細看之下,偏又於圓轉流美之中多了幾分嫵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陰影掃過來,他連忙回頭,看見黎先生已經走到面前,板著臉道:“這字寫得不錯,是麼?”
“……是。”
“這是你父親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寫的。”
又來了。子忻心裡道。無論什麼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與慕容無風比較,趁機長篇大論地教導一番。你父親是神童。你父親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你父親四歲學醫,六歲開診,十歲主堂,十五歲著書,十七歲名滿天下。你父親……
“啪”!習字的冊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這是你寫的字,自個兒對著牆上的字好生想想,可還過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語。
“下學之後,把你寫的東西交你父親看過,讓他簽字,明兒好生更正了交上來。再寫得不象樣,就罰你每個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頭幾回老先生訓他,他還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恨不得鑽地三尺。後來訓得多了,他要麼點頭稱是,要麼一聲不吭。下了課,收拾書本,第一個離開。
…… ……
這一年穀裡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最後一場雪下畢,竟一連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間便已到了碧草叢生、山花滿目、鶯啼燕囀、柳絮亂飛的時節。穿過花門,繞過一帶短短的紅欄,再從數百杆修竹中轉出,他看見九曲橋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趕過去,幾乎被路旁一叢翠若欲滴的忍冬絆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