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現在畫出來了嗎?」
「也沒有,我放棄了。」
章洪看著她,想起自己當初那句評價:「這姑娘畫法一看就是野路子,天賦差點,但很有想法,也有點靈氣在身上。」
這評價放到現在,倒也合宜。
章洪意味深長地問:「知道三年後會放棄,你寧願放棄,也要守住你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呢,程曼爾自己也不知道。
畫畫於她而言,小時候是愛好,長大後是堅持,再往後……是指南針,不至於讓她迷失在大海中。
「您當初拒絕,面臨的是溫飽問題,我和您不太一樣。」程曼爾也飲了口茶潤嗓,「您既然見過我的畫,肯定知道我是自學的,因為我沒有錢,連讀書都成問題。」
「不怕您看低,幾年前,我是為了三千塊錢才處心積慮接近孟先生的,後來他給我的,從物質到精神,遠遠不止三千。」
「我已經不需要考慮自己的溫飽,也讀得起書了。」
「當這一切來之如此容易之後,甚至連我從小到大幾乎是拼盡全力才堅持下來的夢想,也即將實現得如此輕易……」程曼爾吐字很慢,似在給回憶抽絲剝繭,「您能理解那種恐懼嗎?」
「當下,你什麼都能輕易得到,其實反而什麼都失去了。」
「你需要一樣還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提醒自己,沒有什麼是來之容易的,對我這種普通人來說。」
章洪聽明白了,或者說,他也曾有過和這個姑娘一模一樣的恐懼。
「告訴你個秘密吧。」
「當初想提攜我的那個富人,她光顧了我的畫攤整整一年,每次都會留下比那張畫價值高出百倍的錢,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已經不需要考慮溫飽問題了。
「後來,她讓我以後只為她一個人畫肖像畫,她會助我成名,送我的畫上拍賣會,開海外巡展。」
章洪的記憶飄回了六十年前那條破落的港城老街。
「我不覺得她在踐踏我的尊嚴,相反我很清楚,她是用她習慣的方式……在愛我。可我們註定沒有結果,我一旦接受,也註定什麼都會失去。」
「那時,畫畫於我而言不止是夢想,還是另一個我,屬於那條老街的,窘迫、卑微、討好的我,他不斷在提醒,你也可以愛她,你本就愛她,但你至少要保留一點東西,是完全屬於你自己的,屬於你另一個破碎的靈魂。」
程曼爾笑了一下,熱茶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她手心熨著一層淺薄的溫意,渡不進心裡。
「程小姐,你是女孩子。」章洪嘆了口氣,點破她的畫外音,「我在這圈子待了這麼多年,看過無數和你一樣出身貧苦,甘願一生都困在一棟豪宅裡的女人,她們可能是為錢,為愛,為愛的一定會比為錢的失去更多。」
「你認為,你和孟先生註定沒有結果,所以害怕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後,你愛上他,且你控制不住自己,也甘願為他失去一切,包括時間,身體,和另一半破碎,但屬於你自己的,獨立的靈魂。」
多可笑啊。
在一個富豪舉辦的晚宴裡,每杯酒都倒映著形形色色的面具,面具與面具間逢場作戲,虛與委蛇,而他們在這種場合,聊愛,聊靈魂。
可程曼爾賭對了,他和她一樣,都不屬於這個場合。
「您覺得……」她依舊平靜,無波無瀾,「我愛他嗎?」
章洪笑得瞭然,眼角堆疊起淡淡的皺紋,精銳有神的雙目中,看的是她,又好像是自己。
「你出現在這裡,就是你愛他的最好證明。」
和他一樣。
那段和富商小姐的故事,連孟昭延也不知道背後淵源,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