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引著我,穿過長長的走廊,與長長的甬道。在沉沉的烏木門外停下來,揭起厚厚的氈簾,暖而潮的風撲出來,我遲疑,邁入。
火盆裡炭燃得亮光璀璨,真像阿哲替我結在腰帶上的那塊紅寶石。豹皮錦墊上,七雙眼睛望過來,如星芒箭簇,似想將我萬箭穿心。“呼”的一聲,風聲疾近,最高大的那個身影,已迫近面前。
“你來做什麼?”輕篾的眼神與輕篾的語氣,最最不屑一顧的表情。
錦墊上另一個,已尖聲道:“哥哥!不要和那個雜種說話!”
我瞪著黑的眸,漠然的望著七個咬牙切齒的人。火光裡,我的影,搖搖晃晃,而他們的影,忽短忽長。
七個,最高大那個,已握住腰際的重金鑲寶的刀柄,喝道:“滾出去!”
他們是手足,而我,是異類。
我紋絲未動,而最高大的那個,似忍無可忍,“唰”一聲,刀已出鞘:“不準這樣瞪人,野獸一樣!”
我自知,我的眼大而幽暗,爍著泠泠的光。自幼便聽侍女私下竊竊,說如困獸的眸。
澄如秋水般森冷的刀鋒已迫在眉睫。一絲微涼已逼在頂心。
“住手!”
一驚,新月似的刀鋒一偏,貼著臉畔削過,嗒嗒的落了一地,是發上那串細碎的紅珊瑚。
緩步踱入,他的父,亦是,賜予我生命的人。
他永遠只有冷漠的表情,與冷的眼。但這冷,不僅只對我,亦對著那七個。於是,我坦然,以為他是唯一,唯一公平待我,雖也知,在他心中,我仍是異類。
每年只可見他一次,在第一場雪。
侍女們在這一日將我打扮一新,花團錦簇,環佩搖搖,好似另外七個一樣。每年,他靜靜看我一眼,常常問上一句話,而後,仍教侍女將我領回去。
其餘三百六十四天,我自生自滅,赤足散發,幽閉宮室,無人過問的野孩子,如磚隙中那株本不該生的野草。
如常,他靜靜望我一眼,喚我的名:“耶律迭坼”。真有趣,雖有一半最卑微的血統,卻擁有這大遼國中最尊貴的姓氏。我垂下眼,望向地氈上粒粒殷紅如血的珊瑚珠。
他用漢語問我:“迭坼是什麼?”
我答:“迭坼是雪。”
我唯一會說的漢語,便是這一句。他微微頷首,侍女們連忙按下我的頭,讓我行禮。我用力掙脫她們的手,無畏的站定,他竟微微的笑。
我從不向他行禮,亦不向任何人膜拜。
因我,如那七個所言,是雜種。
我的面孔,單而薄,小小的個子,不若那七個,輪廓分明,高大挺拔。
因生我的母親,是名漢族女子。
我不知,她如何與面前這男子相識。但我知,生下我的那一天,她便被名為蕭燕燕的那個女人,鴆毒而死。
我本不可活,那幾尺白綾,已絞上我細細的頸。若不是他聞訊趕來,回手抽出侍從的佩弓,一箭射死奉命絞死我的侍女。
而後,抽出侍從鋒利的佩刀,對準自己,冷冷的問:“母后,你也想殺死我嗎?”
蕭燕燕,她笑了,她說:“不過是個雜種,你說留她一命,就留下,何必生氣。”
於是,無足輕重的嬰兒,便苟延殘喘,活至如今。
他絕不多看我一眼,知如重視我,我便會如生我的母親一般,無聲的從他生命裡消失。
他有一位姓蕭的母親,一位同樣姓蕭的皇后。
遙輦、孫、奚、窟哥、咄羅……
那些所謂姓氏高貴的妃子,與血統高貴的七個子女。
我,是異類。
這寬闊的宮殿裡,他靜默無言,而我形影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