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出太初在過去十五年內建立起來的敵意在那一剎那完全融解了。
「是母親吧。」太初溫和地說。
「是,是。」她母親略為鎮定。
羅爵士過來說:「大家坐下慢慢談談。」
太初始終沒有過去擁抱她的母親。
她稱母親為「羅太太」。誠然,她不折不扣是羅太太,但自《紅樓夢》賈寶玉之後,鮮有人稱自己母親為「太太」的,太初如此別出心裁,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活了這麼大還第一次遭遇如此戲劇化的場合,不知如何,居然應付自如,想必是因為太初的緣故,而我同時也第一次發覺,太初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本事。
我竟小覷了這小妞。
飯後我們喝茶閒談。
羅太太說:「你們說太初很像我……」
太初忙說,「我哪敢像太太!」好傢夥,由「羅太太」簡稱變「太太」了,「一半也及不上。」
黃振華說:「我看是母親不及女兒一半才真,你們看看,太初多麼冷靜智慧?才二十歲呢,你母親一輩子都像一團雲。」
「太太」也不分辯,好性子地笑。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她是我岳母?她看上去直情不過如太初的大姐姐,她示意我走近長窗一角說話。
她輕輕跟我說:「你與太初明年就打算結婚了吧?」「是的。」
「我並不贊成女孩子早婚,」她極其溫柔,「因為我本人早婚失敗,有個戒心,但我相信你們會幸福。棠華,因為你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我不會相人,但我大哥振華對你擊節稱讚,他錯不了。」她的語氣是那麼柔弱倚賴,我馬上發覺了。
女人的溫柔藝術在今時今日早已失傳,略為遷就,咱們做男人已應感激上帝,時代女性衝鋒陷陣的本事絕對比我們高超,她們與我們一般地硬繃繃,真刀真槍地上陣拼個你死我活,事實也不允。
我們這一代從來得不到這種享受,而在羅太太身上,我才明白一個女人,具有女人的韻味是多麼可愛動人。
她忽然悲哀起來,「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做太初的母親呢?我有什麼資格開口說話呢?我不配呢?」
我岳父把她形容成一個俗艷的、虛榮的、潑辣的女人,真是不實不盡。他與她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她應該得到目前的男人,一個全心全意、有能力有資格照顧她的男人。
我又不敢說岳父錯,這整件事是一個悲劇。
「你會好好照顧太初吧?」她問。
「我會。」我略為猶疑,「但是我們不能長期留在香港。」
「我可不敢要求你們陪我,」她很憂鬱,「但大哥說你最好留在香港。」
我點點頭,我明白,以我的專業,跟著長袖善舞的黃振華,憑羅爵士的關係,若干年後,不難成為第二個黃振華。
我轉頭,發覺溥家敏正與太初在談天,太初臉色慎重,因此可知談話必有內容。
我忍不住問:「那個英俊的男人是誰?」
她答:「呵,那是溥家敏,我們家的老朋友,將來,我告訴你。」
黃太太走過來,問道:「很緊張吧,岳母見女婿。」她笑了。
「真不敢相信,女兒已可以結婚了。」羅太太感喟地答。
「你這一生,玫瑰,傳奇過傳奇,應該有人寫篇小說,叫做玫瑰的傳奇吧。」黃太大笑道。
「我還算玫瑰呢,」她說,「老太婆還頂著個這樣的名字,死不要臉,太初才是攻瑰。」
但她仍然這麼美麗,精緻尖削的下巴一點不肯變形,眼角的細紋不外是種風情,四十歲的人了,她是夏天那朵最後的深色的玫瑰,眼看要凋零了,花瓣中開出深黃的花蕊,她眼角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