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頑皮,四蹄矯健,顯示著速度和力量。它雖然年幼,但身軀已具有一頭大牛的輪廓,彷彿一個嘴唇上生出黑茸毛的少年。它的媽,是一頭身材修長、尾巴拖地、雙角前罩的蒙古母牛。這種牛步幅大,性子急,耐嚴寒,耐粗放,有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拉犁耕地,也可以駕轅拉車。牛的主人是個黃面孔的中年人,嘴唇瘦薄,遮不住牙齒,掉了一粒紐扣的黑制服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看樣子像一個生產隊的會計或是保管。在牛主人的身後,立著一個頭發蓬亂的斜眼睛男孩,與我的年齡相仿,看樣子與我一樣,也是一位失學少年。我們倆互相打量著,感覺到似曾相識。
“買牛嗎?”男孩主動跟我打招呼,然後神秘地對我說,“這頭小牛是個雜種,爹是原產瑞士的西門塔爾牛,媽是蒙古牛,是去農場交配的,人工授精。那頭西門塔爾種牛,體重八百公斤,像座小山。你們要買就買這頭小牛,千萬別買這頭母牛。”
“淘氣,你給我閉嘴!”黃臉男人厲聲訓斥男孩,“再多說話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男孩吐吐舌頭,笑著,躲到男人背後,悄悄地指著那頭母牛彎曲的尾巴,顯然是要提醒我注意。
父親彎下腰,對著那頭小公牛伸出一隻手,彷彿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在燈光輝煌的舞場上,對著一個珠光寶氣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後,我在許多外國電影中,看到這種場面,便會想起,父親對牛伸出的手。父親的眼睛明亮,閃爍著讓我感動的光彩,我想只有歷盡劫難又不期而遇的親人的眼睛裡,才可能出現這樣的光彩。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那頭小公牛,竟然搖動著尾巴,走到父親面前,伸出淺藍色的舌頭,舔了一下父親的手,緊接著又舔了一下。父親撫摸著小公牛的脖子,說:
“我要買這頭小牛。”
“要買就買兩頭,我不能讓它們母子分離。”賣牛男人用不容商量的決絕口氣說。
“我只有一百元錢,我就要這頭小牛!”父親從夾襖深處摸出那沓錢,遞到賣牛男人面前,固執地說。
“五百元,兩頭一起牽走。”賣牛男人道,“我一句話絕不重複兩遍,要就要,不要請閃開,別耽誤了我賣牛。”
“我只有一百元,”父親執拗地將錢放在賣牛男子腳前,說,“我就要這頭小牛。”
“收起你的錢!”賣牛男子吼著。
此時,父親蹲在那頭小牛面前,臉上洋溢著感傷的激情,撫摸著小牛,牛主人的話,顯然沒入他的耳。
“大叔,賣給他吧……”男孩說。
“你少廢話!”賣牛男人將母牛的韁繩遞給男孩,說,“牽好!”然後走到小公牛身側,彎腰把父親推開,將小牛搡到母牛身邊,道:“還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難道要搶嗎?”
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痴迷,中了邪般地說:
“我不管,反正我要這頭牛。”
現在,我當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執拗地買那頭小公牛,當時我無法想到這頭小公牛是從西門鬧——驢——轉世而來,我只認為父親因為執迷不悟鬧單幹遭受巨大壓力,精神有些恍惚。現在,我相信牛與父親之間,有一種心靈感應。
最終,我們買到了這頭小公牛,這是命中註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當父親與那賣牛男人糾纏不清時,西門屯大隊黨支部書記洪泰嶽帶著大隊長黃瞳等人也出現在集市上。他們看中了這頭母牛,當然也看中了這頭小公牛。洪泰嶽熟練地扒開母牛的嘴巴,道:
“老齊口了,該進屠宰組的貨色。”
賣牛人撇撇嘴,說:“老哥,你可以不買我的牛,但你不能昧著良心說話。這樣的牙,你竟敢說是老齊口?告訴你,我們大隊要不是急錢用,說啥也不會賣,這牛,回去就可配種,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