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離不開想象。要把這水天一色與別處同樣的水天一*分,人的眼睛是辦不到的。我的視力相對於海洋,我的短暫生存相對於亙古的地理,不過如蜉蝣一般速生速死。在烏雲滾滾、風吹雨斜的天空下,我爬到好望角的最高處,五百年前,葡萄牙人的船隊從這裡駛過,去尋找東方的大陸。地理大發現從這個海角出現了重大轉機——東西方終於在海洋上連線起來了。冷流與暖流交匯形成的風暴,把船隊打上了好望角的海岸。這個最初被稱做風暴角的地方,一次改變世界的偉大航程,如同一個海浪消失,沙灘上並無半點蹤跡可尋。與別處海灘不同的是,它枯藤一樣纏繞的海草在石頭的灘塗上腐爛,密集的蟲蟻快速地鑽來爬去。煙波浩瀚處,一座暗礁,在視野裡激起雪浪花,一圈一圈生了又滅。
熊育群:被虛擬的行程(2)
歷史於是也只能虛擬:澳門博物館的一隻船模,就是那些繞過好望角的船。那片玻璃櫃內橘黃的燈光,像探入時光深處。它與這片海域聯絡起來了。那條首次踏上中華帝國陸地的船隻正是從眼前的海面駛過!中國是它的目的地。澳門同樣是個伸進大海的半島,四百多年,東西方文明在這個彈丸之地交融,直到鴉片戰爭炮聲響起,震醒國人,一個不尋常的半島才被人記起,令人刮目相看。
熒屏上的大海,它的藍一點點驅逐著綠,那是南亞次大陸,直到藍佔據了整個熒屏,綠色陸地再也飄浮不回了,這颶風生成並肆虐的大海,這葡萄牙人航行數月也看不見陸地的大海,在這時卻成了一個虛擬的世界。
地球的影象是冷色調的,藍色和綠色從西面旋轉過來,但它們很快就被灰暗的陰影吞沒。黑夜像個流浪漢,在地球上飄蕩,它烏雲一樣覆蓋過非洲大陸,蔓延到大西洋上空。它緩慢,但堅定不移。誰也無法阻擋,像一種淹沒。發光的藍色線條閃動著湖藍色的光,像一把刀,試圖切開這個冷色調的球體,它已經由東北向西南橫斜地切過來了。我像一個固執的兒童,要在一個球面上刻下一道劃痕。
我緊握搖控器,不停地按著放大鍵,那個被迅速拉近的線端現出了一架飛機。它是我乘坐的大型波音客機。海洋變得更加深藍,像真正的大海一樣,出現了小島。島是真實的小島,方位準確,形狀無誤。但世界充斥虛擬。我看到飛機座椅上的人,幽暗燈光裡,全都進入夢鄉,黑暗的影子凝固不動,時間停滯,生活似乎在經歷一次次宕機,只有飄在外面的鼾聲不受約束地一陣陣冒出,像一個虛擬的世界有了真實的配音。
望望窗外漆黑的夜空,覺得那條線在這漆黑的夜空畫動,正如電視熒屏上畫動的,在它被我無限放大的某個時刻,也許它們會重合到一起,虛擬與真實從此沒有邊界。
高速度,程式化,或者封閉、隔絕,真實的經歷也不再真切,這是現代社會的新徵象。行動已經交給了機器,肉體從沒這樣顯得多餘,甚至只有縱慾,才能找得到自己的身體。虛擬與真實的生活早已混淆。
引擎聲、偶爾遇到氣流飛機產生的抖動,讓我從巨大的虛擬中找到身體,一個無法擺脫夢幻的身體。
真實到底有沒有或者怎樣發生了?當熒光屏上黑夜的邊線移到了線頭之上,我開始盯著眩窗後的黑暗,我要看著白晝追上飛機,看我怎樣從夜色退到白天,怎樣從虛擬抵達現實。巨大的被虛擬的世界它的黑暗與光明飄移的界線如期呈現——窗後一條光線劃開了漆黑的夜空,從下方的硃紅到上面的靛藍,七彩色譜豔麗飽滿,像眼睛一樣緩緩睜開,光芒如神秘的魔法,讓頭上的沉沉黑暗冰一樣消融,大地變成暗影的深淵——夜色粉塵一樣沉落下去。七彩之光越來越耀人眼目——白晝的確已經追上了飛機,黑暗已經潛逃,比飛機更快,熒光屏上的機身已被陽光照得雪白。腳下黑沉沉的不再是海洋,而是非洲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