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得岸來,就馬上悠然自得,若無其事地啃吃起草來。彷彿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給吞食的同伴早已忘卻。太陽還是照耀,草原依舊太平,一片生態和諧、萬物自由的景象。那些尼羅鱷們嘴裡的肉,就是可憐的少數幾頭角馬貢獻出來的。他們的死,挽救了群體的生……
可是,鱷魚吃角馬比人類吃同類還要公平點兒,因為淘汰的正是弱者。
人類往往淘汰真正的強者和智者。
喬厚生這時已踱進了工作室。那裡,早聚集了一幫本系外系的同事。大家正在熱烈議論,物件就是他本人。某同事諢名“奶油小開”、名叫周仁發的,是西洋美術史教師。他平時最愛用一腔蘇白話開玩笑。只聽得小開說道:“厚生嘿,應該升教授!應該升教授!伊(他)勿(不)是勒浪(在)國內畫展上得過名次,博得過交關(非常)好格閒話麼?人氣足得來!”
另一位同事是國畫教師,因為華髮早生而博得“驢子”的美名。要說這話頭的來源麼,卻也正宗。它出自魯迅的《阿Q正傳》,其中有“禿兒驢”的三字經。美術界長髮披肩乃是正道,禿兒畫家就顯得獨一無二。所以,他自號“獨一居士”。後來,又不甘寂寞,大加美化,索性提升成了“獨逸”。某次,有日本畫家來學院訪問,訪得此人號“獨逸”。日本人笑道,“獨逸”在日本話裡是“德國”的意思。於是,他又獲得一個諢名叫“茄門”(上海舊時對德國的叫法)。單單從這個例子看,就知道世事的豐富和人性的豐繁,其中奧妙無窮。這些,又豈是凡夫俗子參禪悟道所參悟得透的。一時只聽得“獨一居士”說道:“喬某某雖不像咱系主任那些人,走馬燈也似的輪流出國討錢。不過,在國內抽象畫各派林子裡,也算得上立起了一根旗杆子。而且,還有人講,他的畫風嘛,像隔壁美院鼎鼎大名的喬恆棠老教授……”
《花妖》6(2)
還有一位同事少年老成,是中國美術史教師。他是恐怖分子來到門口都不慌不忙的好脾氣,平時卻只敬重謫仙李太白。這次評職因為年紀輕,而自願棄權,贏得大夥一致尊敬。大家公認他大有李太白昂首向天、蔑視蓬蒿的氣度。他自己也就自覺是真的朝太白遺風靠近了幾個厘米。“中國美術史”慢條斯理說道:“再講,厚生兄教學方法雖然傳統,卻是效果頗好;做人雖然有點迂腐,但是人緣不壞;做事也許一板一眼,但從來不踩著別人肩膀當做梯子爬。此等皆現存之稀有品質也。唯脾氣孤僻點兒,卻是‘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的典型。我正這麼看。如是觀之,在如今寬鬆而英明的政策之下,豈不應重點考慮乎?”
厚生聽了大家的議論,心中不禁大為得意。禁不住對大家抱拳拱手,說道:“謝謝大家捧場!我覺得,升與不升,我們這些人都是畫板上的顏料,一個高檔點,好比進口顏料;一個低檔點,就算國產顏料吧。顏料總是顏料,主要的是要不變質不變色,像忠心的奴僕一樣,對社會來說是經久耐用。至於大家拿區區與喬恆棠老教授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不敢當!絕對不敢當!”
大夥兒一陣雜然響應。語音未落,院長卻派人火速來找厚生了。
“不打電話,倒派專人來請,有什麼好戲看麼!”
大家隨口說。
《花妖》7(1)
厚生走在校園小路上。他的系在校園遠郊區的西北角。學院辦公樓根據中國的封建祖訓,建設在校園中心,取眾星拱月的態勢。兩處距離相當遠,厚生卻故意放慢速度。不禁想起了喬伊斯的那本著名小說——《尤利西斯》。奇怪,怎麼外國作家偏巧也姓喬?此一去也,奔向生死要地辦公樓,就像尤利西斯當年漂洋過海一樣。此一去也,成耶敗耶,禍耶福耶,還是在兩可之間。
於是,他更放慢了走路的步子。
如果是好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