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裡只剩幾個房間還亮著燭火,連店小二都沒忍住在江陵小調悠揚婉轉的節奏下打起了哈欠,困頓地眯起眼,昏昏欲睡。打更人拉長的叫喚聲中,他睡眼朦朧地去門口將門關上,極度困頓下也沒注意到門口石板地上被月光拉長的人影。
蕭子衿坐在屋頂上,右手撐著下巴遠遠望著不遠處江面上掛著燈籠的小舟,怔怔發呆。
像在看風景,又像是什麼都沒在看。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將帶內絨的墨色披風披在了他身上,又在他身側坐下了。
“吵醒你了?”蕭子衿沒轉頭,但也猜出了是誰。
“沒有,”季遠之耐心又溫柔地注視著他,“聽只是到動靜出來看看。睡不著?”
蕭子衿沒否認:“在想事情。”
季遠之瞭然:“想文太子妃說的話?”
“不是,”蕭子衿頓了頓,在寒夜冷風中撥出口氣,“在想武帝。”
他沒喊父親,十多年前洛河慘案之後,他便當自己已經沒了父親。
那個曾經抱著他騎馬放風箏,會寵溺給他端桂花糕的父親早已經死了,皇位上坐著的只是武帝蕭贏,也只能是武帝蕭贏。
蕭子衿託著腮回憶:“我回到鄢都那年,他病重垂危,我曾見過他一面。”
他記得那是七月二十二,大暑。
離他回鄢都剛過七天。
這是父子時隔十數年來的第一次重新見面。
一個正值壯年,年富力強,又有北境方家軍支援,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朝中的攝政王;一個垂垂老矣,時日無多,即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纏綿病榻,再無力翻雲覆雨。
“小阿楠嗎?”龍床上上好的圓潤珠串做成的垂簾被一雙蒼老佈滿皺紋的手打著顫兒撩開,露出武帝那張凹陷青紫的面容,他雙眼渾濁,目光虛虛的沒有著落點,“是小阿楠吧。”
有那麼一瞬間,像只長著大概人樣的怪物。
他老了,老得已經不成樣子,脫了相。
蕭子衿站在床側,抱臂居高臨下地森冷看他,眼底含恨。
武帝吃力地眯眼才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喉中陳痰堵著,說話間發出“嗬嗬”的怪響:“你和彤兒真是越發相像了。”
他傷懷又感慨地嘆息出聲,看著蕭子衿的目光滿是懷念。
多少年了?他都記不清了。
彤兒死後他再也沒能夢到過她,連她的模樣都得看著畫卷才能想起來。
他吃力地伸出手衝蕭子衿招了招:“小阿楠過來些,讓朕再看看你。”
蕭子衿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諷刺地看著往昔意氣風發的父親:“小阿楠?陛下你忘了嗎,小阿楠早就死在元化十八年了。”
“你這是還在怨朕啊……”武帝痛苦地喘息著,枯槁似的手無力垂下,頹然靠在床頭上,“那你今日過來,是想殺了朕嗎,孩子?”
蕭子衿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他確實是想的。
他曾給對方準備了萬千種痛不欲生的死法,也是靠著這股信念和仇恨才堅持到了如今。在來之前,他以為自己看到對方的慘狀會雀躍,會興奮——這是他已經想了十多年的場景。
然而這一刻看著對方頹然靠坐在床頭,說話都困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