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排近二十扇窗戶全關著。高高的行障將光線分割得支離破碎,為本就談不上通透的採光雪上加霜。
牆角和壁下高高低低數十件燈燭沒一盞是亮著的,光線暗淡得讓人僅僅能分辨哪兒是傢俱,哪兒是通道——館陶翁主如果不是自幼在這座書閣跑進跑出的,一定會被絆到。
輕捷的步子繞過雲母屏風和排排書架,走到鹿王形宮燈。火折開啟,點燃枝枝杈杈的鹿角上支支蜜燭。
宮室,一點點變得明亮。
“誰?”依然昏暗的另一側傳出天子冷肅沉鬱的責問——他不是下令不讓人進來了?誰那麼大膽,膽敢違抗聖命?
彷彿一點兒都沒聽出皇帝問話中的威脅,軟軟糯糯的回答輕柔流暢:“阿大,嬌嬌啦!”
說話間,
上下共附帶了二十多隻油盞的蟠龍水晶燈也被點燃了——書閣,頓時大亮。
天子偉岸的身影在長案後突顯出來。發上長冠端正,頸前領口齊整,看上去和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有親近熟悉的人才能發現:天子的眉宇間,不知何時已染上濃濃的落寞。
“阿……大……”阿嬌心底一緊;
放下手中的火折,快步去到屏風之後,從保溫箱內取出熱飲,用青玉杯盛了,端到皇帝面前。
夔紋青玉杯放上御案,忽然想起少放了一樣,
嬌嬌翁主連忙請阿大先等等,忙忙地跑到自家專用畫案前,開啟櫃門,拿出蜜罐和小勺。
小小的陶罐,外壁用彩釉燒滿了桃花。塞罐口的是一大塊紅瑪瑙,雕成只曲頸張翅的朱雀。阿嬌翁主捏著朱雀翅膀拔開罐子,甜美芬芳的蜂蜜香氣立刻散發開來。
舀一勺子出來。
蜂蜜在諸多宮燈的映照下,呈現出迷人的帶金縷的琥珀色。
金勺傾斜……
濃稠的液體匯成一條線,緩緩地、緩緩地又回到桃花罐中。剛沾上一層琥珀色的黃金勺深入青白玉杯,在熱飲中攪拌攪拌;離開飲料時,已全面恢復了原本金燦燦的光彩。
見侄女為調一杯合自己口味的飲品忙忙碌碌,大漢天子眼中的鬱色在一點點、一點點地淡去……
杯子舉到近前,小心地聞聞。
感到滿意了,嬌嬌翁主雙手將玉杯呈獻到皇帝舅舅面前:“阿大……”
大漢的皇帝扯了扯嘴角,接過杯子,舉到唇邊呷一口。
絲綢般柔滑的口感中帶著股似有若無的香馨,絲絲縷縷,縈繞在齒間,回味無窮。
“阿大,”阿嬌侄女非常非常關心效果:“何……如?”
這回不是單純的扯嘴角了,天子眸中升起層暖色:“甚佳。”
阿嬌暗暗鬆口氣;旋即,又從長長的睫毛下偷偷觀察舅舅,眉梢和眼底隱隱透出隱隱的憂慮,神□言又止。
“阿嬌,”天子溫和地看著姐姐的女兒,輕輕說道:“阿嬌,鼓瑟吧!”
嬌嬌翁主一怔,接著恍然,忙不迭點頭答應:“唯,唯唯,阿大。”
親自從耳室抱出錦瑟,也不弄琴案了,直接擺在茵席上。很快,‘咚咚’‘叮叮’的瑟音,就在玳瑁義甲下流出——簡單的旋律,簡省的技法,輕緩的節奏……
天子一雙鳳目微合,似乎完全沉浸到侄女的演奏中。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陛下毫無預兆地對正在弄瑟的侄女說道:“阿嬌,當從汝母之言……足眠,多餐,行養生之道,”
帶義甲的手指在數十根絲絃上一凝,館陶翁主抬頭,疑惑地問她家皇帝舅舅:“阿大,何?”
天子無聲地嘆息,眼中閃過深深的哀痛,
良久,才悠悠道:“阿嬌,須知……先親長而去,至‘不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