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就在一個月之後了吧。”老頭微笑。
傍晚,那群哭哭啼啼的人才帶著他們逝去的親人,點著火把,緩慢地朝村子那邊走去。
小院裡終於恢復了平靜。
房間裡,老頭端正地坐在燈下,鋪開一疊宣紙,舉著毛筆,寫了一張又一張。
他知道老頭又在抄經文,一篇篇整整齊齊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慢慢摞起來,佛經中字數最少的一篇。老頭抄得很仔細,字字工整,跟他平日裡寫的藥房一樣,一絲不苟。
一直抄到深夜,紙用盡,墨用盡,老頭才叫他過來,把這一沓經文交給他,說:“燒了吧。”
“這麼多?”他多嘴問了一句。老頭一直有這習慣,一旦遇到回天乏術的病人,事後他總會為他們抄一篇經文化掉。
“替武昌城裡那些娃娃也抄了一些。”老頭揉揉發花的眼睛,“有多少戰火,就有多少骸骨。”
他看著手裡的經文:“那這些可遠遠不夠。”
“有心就足矣。”老頭一瞪眼睛,“莫非你真想累死我這把老骨頭!”
他聳聳肩,去了院子。
心經化成的灰燼,被風捲到半空,四面八方地飄灑。
不需要任何火源,他就能“燃燒”一切他想燒掉的東西。老頭知道他有這個本事,家裡從來不買火柴,省錢。
回到房間,老頭已經縮到床上睡著了,鼾聲如雷。
五十年來,他都是一個模樣,治病救人,吃飯睡覺,沒有大悲大喜、癲狂躁鬱,平靜淡泊得似一潭深水。
他走過去,替老頭蓋好了被子。
窗外的月色亮起來,落在他的左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的圓珠手串,盪漾著幽藍的光。
他看著這串石頭入神,除了老頭,就是它陪自己最久了吧。從他自墓地醒來時,這串石頭就在他的手上,無論如何也摘不下來。並不是手串勒得太緊,而是摘下來之後不到半秒,它又會出現在原來的位置,不論你將它扔到多遠的地方,它還是會出現在手腕上。
它跟他,像是一體的。
4
一個月之後,老頭真的死了。那一天,沒有太陽,初冬的寒氣剛剛冒出來。
老頭死在睡夢裡,安詳得很。
頭一夜,他給睡姿不對的老頭蓋被子時,老頭還醒了一次,睡意朦朧地望了他一眼,沒說話,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畫了一個“一”字。
然後,老頭翻了個身,打起呼嚕,從此再沒有醒來。
他把老頭埋在院子後頭那棵最老最粗的樹下,立了一塊粗陋的石碑。
石碑上刻了一行字——一個老頭躺在這裡。
不過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一行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字——如果你看清楚了這行字,說明……你踩到老頭我的腳了!還不閃開!
這是老頭很早很早之前就囑咐過他的,說他死了之後,墓誌銘就這樣寫,無需標榜功績,亦無需悲悲切切。
暮色之下,山風樹葉合奏出沙沙的聲響,會黑的石碑就像老頭平日裡穿戴的衣衫,極不顯眼。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目光在墓誌銘上反覆,最後,笑了笑。
只有老頭這樣的人才會幹出這樣的事吧。他一輩子樂呵又瘋癲,為了哄怕苦怕疼的小孩吃藥施針,他會拿鍋灰把自己塗成大花臉逗孩子開心,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被瘟神籠罩,已經被劃為禁區,只等官府一聲令下就要被焚燒殆盡的村落,所有大夫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他跑進去;當然也有救不回人的時候,死者家屬悲痛欲絕之餘,拿他做發洩物件也是有的,他額頭上的一道疤,就是被失控的死者家屬拿石頭砸到。他居然都不躲,只說一句已盡力,節哀,便捂住傷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