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認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說說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賢慧,並且聽說是不大規矩的。”
“也許,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你不妨說說看。”
“這個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個,她手裡抱著一個剛生下三天的男孩。聽人說她生前是不規矩的。”
“哦!”……
他說完這聲“哦”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課本上,這段臺詞的旁邊正標註著“苦痛”二字作為註釋。可是我知道,張懌的聲音裡,飽含著一些我們這個年紀所偽裝不出來的情感。
是啊,這段臺詞多像在說我們自己——傷害者和被傷害者的對話,一邊粉飾太平而另一邊偏要說出凜冽的真相。張懌,你是在說我還不是很壞、不是很無藥可救嗎?可是很遺憾,託你所賜,我現在終於知道,我是多麼的傻、笨、一無是處。
“哦,侍萍!怎麼,是你?”他的聲音裡有驚訝、恐懼、欣喜相互交雜。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來。
我感受得到,他讀到這裡的時候,甚至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他的眼睛裡有沒有痛苦且驚懼的神色。但我聽得出來,那低低的呼喊聲裡,有一些語言所無法形容的東西,靜靜滋生。
我幾乎是皺著眉頭了,聲音里居然出現了一點點包容、關懷、期待、失落相互混雜的情緒:“樸園,你找侍萍麼?侍萍在這兒。”
當我說出“樸園”這個名字的剎那,省略掉姓氏的剎那,你或許想象不到,我的心裡,居然產生了沉痛與親切的感情。那樣的親切,就好像許久未見的親人,於苦難後的重逢。
可是,他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你來幹什麼?”
“不是我要來的。”
“誰指使你來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我沒有找你,我沒有找你,我以為你早死了。我今天沒想到要到這兒來,這是天要我在這兒又碰見你。”
我的語氣痛苦、怨憤、哀傷、絕望,這不是我刻意渲染的情感,而是在一剎那,我幾乎用我所有的怨喊出來:“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我好像看見自己真的變成了70年前的魯侍萍,在遇見昔日情人的剎那,現實的冰融掉了當年全部愛情的火,一顆心在靜靜地滴血。
是啊,不公平的命讓我遇見你,又是這不公平的命讓我在新的班級裡仍要遇見你,就連讀課文,都斬不斷舊日的恩怨!
可是,毫無疑問的是,那天的分角色朗讀大獲成功:教室裡始終靜靜地,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沒有人交頭接耳,更沒有人笑,每個人,都像回到了70年前,當我們讀完最後一個詞語的時候,班裡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語文老師眼睛裡潮潮的,她看著我說:“陶瀅,你讀得太好了。”
她說:“你讀出了魯侍萍這個人物應有的情感,你太有朗誦的天賦了。”
天賦?我愣了,我以為這樣的詞彙早已離我遠去。
我,居然有天賦?
我很想回報語文老師一個微笑,可是我回頭,撞上張懌的目光,突然心裡一陣刺痛。
我終於知道:我還沒有忘記,或許永遠無法忘記。
6…4
兩週後,班裡接到參加全市中學生“為新世紀喝彩”演講比賽的通知,而本校的預賽將在半個月後舉行。語文老師第一個想到的人,居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