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初次的失敗。我再想到我兒時新年的快樂,因而想到春聯、紅燭、鞭炮、燈籠、走馬燈等。在陽曆新年,我想買,然而春聯走馬燈之類是買不到的。我有使小孩失了這種快樂的權利嗎?我於是決定到城隍廟一走,我對理智說,我不預備過新年,我不過要買春聯及走馬燈而已。一到城隍廟不知怎的,一買走馬燈也有了,兔燈也有了,國貨玩具也有了,竟然在歸途中發現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賞的嗎?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鄉送來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買來的一盆蘭花也正開了一莖,味極芬芳,但是我還在堅持,我決不過除夕。
“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我說。“怎麼?”我太太說。“今晚×君要來家裡吃飯。”我恍然大悟,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訂婚的新娘子,前幾天已經當面約好新郎×君禮拜天晚上在家裡用便飯。但是我並不準備吃年夜飯。我聞著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馬燈,由走馬燈想到吾鄉的蘿蔔果(年糕之類)。
“今年家裡沒人寄蘿蔔果來,”我慨嘆的說。
“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寄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三四年前我就買過。”
“不見得吧!”
“一定有。”
“我不相信。”
“我買給你看。”
三時半,我已手裡提一簍蘿蔔果乘一路公共汽車回來。四時半肚子餓,炒蘿蔔果。但我還堅持我不是過除夕。五時半發現五歲的相如穿了一身紅衣服。
“怎麼穿紅衣服?”
“黃媽給我穿的。”
相如的紅衣服已經使我的戰線動搖了。六時發現火爐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上有金字是“三陽開泰”“五色文明”。
“誰點紅燭?”
“周媽點的。”
“誰買紅燭?”
“還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廟買的嗎?”
“真有這回事嗎?”我問。“真是有鬼!我自己還不知道呢!”
我的戰線已經動搖三分之二了。那時燭也點了,水仙正香,兔燈、走馬燈都點起來,爐火又是融融照人顏色。一時炮聲東南西北一齊起,震天響的炮聲像向我靈魂深處進攻。我是應該做理智的動物呢,還是應該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時理智已經薄弱,她的聲音是很低微的。這似乎已是所謂“心旌動搖”的時候了。
我向來最喜鞭炮,抵抗不過這炮聲。
“阿經,你拿這一塊錢買幾門天地炮,餘者買鞭炮。要好的,響的。”我赧顏的說。
我寫不下去了。大約昨晚就是這樣過去。此刻炮聲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轟聲又變成機關槍的襲擊聲。我向來抵抗不過鞭炮。黃媽也已穿上新衣帶上紅花告假出門了。我聽見她關門的聲音。我寫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擲筆而起。寫一篇絕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麼用處?我抵抗不過鞭炮。
正文 第三章(2)
正文 第三章(2)
說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樓而住在人類所應住的房宅了。十月前,當我搬進去住洋樓的分層時,我曾經鄭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歡這種分租的洋樓的。那時我說我本性反對住這種樓房,這種樓房是預備給沒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車不住在家裡的夫婦住的,而且說,除非現代文明能夠給人人一塊宅地,讓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骯髒痛快,那種文明不會被我重視。我說明所以搬去那所樓層的緣故,是因那房後面有一片荒園,有橫倒的樹幹,有碧綠的池塘,看出去是枝葉扶疏,林鳥縱橫,我的書窗之前,又是夏天綠葉成蔭冬天子滿枝。在上海找得到這樣的野景,不能不說是重大的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