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本該凌駕於一切的子夜, 為什麼會習慣性流露出這種任人宰割的情態。陳縱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種憐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龍陷入戀愛,會在不相干的情境下忽然想起喬琪“像個小孩”,會油然而生母性。進而陳縱覺得張愛玲講得不全對, 通往女人心靈不是經由陰|道, 而是經由憐愛。
她珍惜子夜。
而愛這個命題太過宏大, 輕易講出口往往顯得有點滑稽。爸爸媽媽是相愛的, 但直到媽媽臨終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說出這個字。爸爸是很喜歡邱阿姨的, 他們兩個也從不提愛字。中國人對愛這個字眼加諸許多它本不該揹負的過分沉痛的東西,而外國電影裡頻繁出現的“愛”, 又因輕浮而顯得泛泛而談, 這兩種陳縱都不喜歡。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這一者都不是她可以隨隨便便對待的事物。
陳縱下巴墊在胳膊上,對子夜小心翼翼,講得很認真,聲音異常地輕, “我珍惜你。”
她要輕拿輕放地講。
子夜睜開眼來看她。是鎮墓獸偶然復甦,是困死在紗窗之間的脆弱蝴蝶。陳縱從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從自己床上睜眼的神情,困惑,震愕,不解。這四個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所以他才會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聽見遠古地球文字那種表情。
這對陳縱來講, 也是異常陌生的場景。一部部通俗的經典的小說描繪的示愛場景,在她腦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該如何同周縛相處。她望進子夜眼中, 試圖看清他此刻在翻閱何種典籍來試圖解釋她或者他自己。無數本書化身無數雙手,在背後推著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幾乎能感覺到, 子夜在閱覽她的額頭,眼睛,睫毛,和嘴唇時,也在竭力剋制這種靠近。
他們誰都沒有輕舉妄動。
那個夏天格外悶熱,院子裡的蟬鳴也意外地使人煩躁。
陳縱與子夜的房間一牆之隔,有時夜半醒來,她好似都能聽見他的一呼一吸。她從沒發現安靜的子夜這麼吵,簡直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無處不在。就這個問題,她再也沒有向無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們之間好像多出一塊禁地,繞不過,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種氣氛連邱阿姨都覺得詭異,講,“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好的時候好得不行,鬧個彆扭鬧成這樣。”
陳自強逮著他兩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會恨其不爭地罵道,“狗見羊!”還會批評陳縱:“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沒點好話,真是白眼狼!”
陳縱倒是想講,可是她的主動性遭受客觀法律和宏觀命題全方位鎮壓,連她自己都怕這輕易出口的好話,會使人對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與子夜兩年的分隔,會使這朦朧如紗簾輕薄如蟬翼的感覺醞釀成一種滑稽、幼稚的過家家遊戲。陳縱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鬥,她最終說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氣,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時機是兩年之後,她覺得等得起。
可是她對自己情感上種種周祥的策略與謀劃,都在子夜臨走當天全面潰敗。
子夜是乘火車走的。
為什麼是乘火車而不是搭飛機,那時從未為生計發愁過的陳縱還不足以懂得其間的差別,自然也不曉得爸爸資金週轉出了點差錯。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變成了一片荒蕪失地。她立在站臺,看見子夜彎下身,被嵌在點了燈小小的窗格里,那個場景會變成一幅塵封油畫被永恆地束之高閣。
報站員的聲音毫無感情地響起,那格小窗也從她眼前滑走。陳縱可以感覺到子夜視線在自己身上長久的停駐。原來人的眼睛是可以講話的,原來人的情感是可以僅僅經由雙眼講訴的。很重的愛也在那一瞬間變得很輕盈,陳縱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她不由自主地動了,下意識去追尋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