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說她與我的祖父祖母並無區別。幼時我看電視劇,電視劇裡說壞人的心都是黑色的,彼時我已經知道黑的反義詞是白,便對一旁的祖母說,“奶奶是好人,所以心肯定是白色的。”
還在看電視的祖母神色一下子嚴肅起來,“我的心不是黑心,也不是白心,我是一顆紅心!”說到“紅心”二字時,她隱隱透出不容置疑的驕傲自豪。
她也感動了她自己。
後來我想,我的祖母和我的姑姑一樣,她極力掙脫了過去那個荒唐可怕喊口號寫大字報的鬥爭時代,可她的骨子裡卻在悄悄地懷念。
我的母親作為新時代的職業女性,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權利。她也極力掙脫了那個女子嫁到夫家便像獻祭一樣沒有自我的時代,她似乎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可是她精神的故鄉,仍然處在舊社會偏僻的山村裡。
那是我最後一次與我的母親談心。因為我發現,她和我的姑姑吳曦燕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也為自己的婚姻感到不平,並且渴望傾訴。但是她不願公然承認自己婚姻的不成功,更不願承認她早已滿腹怨懟需要發洩需要傾訴。就像一個用僅剩的最後一點錢買下食物的窮人,吃進嘴裡發現食物已經變質,也要繼續咀嚼下嚥,並且阻止自己想要將食物嘔吐出來的生理反應。她視這種嘔吐為不道德。
而我已經學會了不與她爭辯,畢竟我無法□□裸地指明她邏輯上的漏洞:在她評價“我姑姑背後說唐家人”這種行為不道德時,她自己也在背後指責了我的姑姑。
我更不願與她討論她的婚姻。
我記得曾經,我不但願意對我姑姑的傾訴洗耳恭聽,對於我母親的抱怨,我也是不拒絕的。我甚至覺得我有做心理醫生的天賦。但是有句話說得好,醫者不自醫,同理,如果我遇到的是我自身家庭中的問題,我也就無法客觀地給出建議了。
因為當我身處其中,便無法清醒審視問題,而當我將自己從家庭剝離開去,給出客觀建議時,我母親便要罵我冷血無情。
我一直不覺得我的家庭幸福,可是我的父母並不承認這一點。他們認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如果我膽敢說不,他們便要責怪我不知好歹。但我並不認為我活得比唐大林或者吳臻臻幸福。只是我的不幸,沒有那麼狗血,沒有那麼典型,沒有八點檔的話題性。但我的不幸是最普遍的,是時代分配給這個世界大多數家庭的不幸,這種不幸,無人同情,甚至無法向人開口言說。就像中產階級,他們比大多數人生活得更優越,可是他們是不幸的,因為他們看得見更上層的模樣,帶著爬上上流社會的希冀,可上層的蛋糕只有那麼大,早就被瓜分完畢,於是中產階級被現實擊得頭破血流,卻無法叫苦。
我的父親吳宏文與我的母親周安平是高中同學。
我的父親原本考上了我老家附近縣城的一中,縣城最好的中學,但是因為一中離家太遠,一月只能回一次家,無法幫家裡幹農活,所以上完高一我父親就換了離家近的農村高中。比起農民家庭短視這種說法,我更願意心地善良地相信這是身為農民子女的無奈。
高二的時候轉學的吳宏文和我的母親周安平成為了同班同學。
他對周安平的第一印象產生於一次上課鈴響時。當時吳宏文已經坐在了座位上。在上課鈴聲結束的最後一秒,幾個女同學一起進了教室的門,邊走邊說邊笑。吳宏文並不知道那幾個女生在說什麼,他只注意到其中一個女生笑的時候嘴巴咧得最大,眼睛眯得最小。
他心想,怎麼會有人笑起來這麼難看。
於是他記住了這個女生,並且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名為預感的東西——
這個女生將來會成為他的老婆。
這個女生就是我的母親周安平。
以上,就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