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尊重你。」我說,「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勸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麼?要送你什麼?」他問,「說給我聽。」
我看著他,沒有說出來,我不想說出來逼他,然後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聲。
「我知道。」他點點頭。
「謝謝你。」我抱緊他。
「喬,讓我照顧你的生活——」他說。
「精神上照顧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來,請你不要。」
他只好緩緩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興。我坐在他身邊,陪了他一整個晚上。後來他還是把支票存到我戶口去了,這是後來的事,他始終覺得對我不起,要想法子賠償。
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我當他像偶像。我喜歡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貫注,高捲衣袖,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那種樣子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裡的時候是美麗的。
我嚮往他的神采。
其實我們也沒有去什麼地方,大多數呆在屋子裡,我變得很輕快,與他說笑著,伺候他飲食。
他說:「喬,從一大堆公式、數目字間抬起頭來,看到你的笑臉,是人生一大享受。」
聽他這樣的讚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愛我,這是事實,只是人年紀大了,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裡,不得自由。
我把頭髮梳成辮子,他有時候會拉拉我的發梢。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以便他有一個好的回憶,我也有一個好的回憶。
在廚房裡我問他:「你要哪一種咖啡?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
他笑,「我女兒——」說不下去了。
啊他終於對我說起了他女兒。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麼樣?」
他也只好繼續,「她小時候說咖啡有兩種,一種會響,一種不會響。」
「多麼聰明。」我說,十分言不由衷。
這些父母,子女什麼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對毫不相干的人就說自己的於女,無聊之至,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還帶著這種陋習,似乎不可原諒。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脫。我不會求他離婚,他應該知道怎麼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我跪下來也沒用。
我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以致他問:「喬?喬?」
我抬起頭,依然是一臉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記得:喬有一個好的笑容。
我們到花園去,走很久很久。天氣還極冷,在早晨,雪沒有溶,我們一直走,糙還是綠的,上面結著冰,糙都凝在冰裡,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我穿著家裡帶來的皮大衣,戴著帽子手套,脖子上繞著又長又厚的圍巾,整個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氣噴出來是白的。
「比爾,」我說,「假如天氣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個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說。
「假如可能的話,多麼浪漫!」我嘆道。
「你真不實際,」他說,「沒有科學根據的,人體表面不斷散熱,眼淚怎麼結冰?」
「你們科學家!」我說。
「你是一個孩子。」他說。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裡,他握著我的手,我隔著厚厚的手套,還可以感覺得他手的溫暖,那種感覺是極性感的。
我仰頭吻他的耳根,然後我們躲在樹下擁吻,樹葉掉得光光的,椏槎卻交疊又交疊。只要有他在身旁,什麼都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