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對你無微不至,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沒有那麼做,你就記恨,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你就——」
黃太太抬起頭,看著黃振華,黃振華忽然不說了,他嘆口氣,「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
「大事?」黃太太說,「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會帶著我逃難。可是振華,這十年來,上班我一個人去,下班我一個人回來,中飯你沒有空,晚上你有應酬,生了病我自己找醫生。振華,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我要見你的面也難。」
我低下頭。
黃太太說:「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遠,照不到我身上。黃振華,我配不起你,你另覓佳麗去吧。」
黃振華說:「更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黃太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振華。」
黃振華說:「更生,我勸你三思,如果我們都要分開——」
黃太太不再言語。
黃振華嘆口氣,站起來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跟我們無限悲涼地說:「我活得太長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
直至他走,她不再說話。
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
我只覺失望,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說:「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飯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關係破裂了,有一種特製的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擔心呢,滿街都是恩愛夫妻,孩子們不停地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係。你少擔心,家敏,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
咪咪哭了。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
千瘡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
玫瑰走出來,大哥用擔架抬出來。
玫瑰臉色很壞,但是堅強鎮定,眼睛有一絲空洞,她握緊我的手。
在車子裡她對我低聲說:「他說他愛我,他說他很快樂。」
我點點頭。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裡。
她的頭髮梳成兩條辮子,穿件寬大的白襯衫,一條褪色牛仔褲,常常捧著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很少說話。
我們知道溥家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恆靜對我們起了良好的作用,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家明的身後事。
星期日深夜,我們奉醫生之命,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面。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頭,握著大哥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邊,一往情深在看著他。
她沒有哭。
這時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開始腐敗,每一下呼吸都傳出難聞的臭味,他長時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現一種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現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髏無異。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風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絲毫不以為意,輕輕地吻著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