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不止韓某一人,但是不少人由此陷入個人情慾的暗流,在冷漠枯頑的懈怠之中不能自拔,以超脫來拒絕人生和社會的責任。韓仍然企圖於空中舉實,無中生有,以柔軟輕盈之姿遊刃於實在事物之中,保持一種進取的姿態。這種姿態被命名為悲觀進取,儘管知道自己個人的力量十分有限,儘管知道目標實現的希望相當微茫,儘管知道舊的問題解決了又會生出新的問題來,仍然不放棄自己一廂情願的付出,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地去努力,在過程中而不是到結果裡去尋找意義。這有點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的意思。
1986年8月,韓少功應邀參加美國新聞署“國際訪問者計劃”,這是他第一次出訪國外。“國際訪問者計劃”是美國推廣自己國家形象策略的一部分,這次邀請的中國作家除了韓少功,還有劇作家張笑天。前來機場迎接他們的工作人員是曾經在湖南醫學院當過外教的彼爾先生。他有一個叫“華巍”的中文名字,和從湖南娶來的嬌小的中國妻子。這個曾經跳下糞坑為中國朋友撈過手錶的高個子算是韓少功的故交,幾年前就認識,並且還到韓家一起吃過飯。他接受的任務是每天陪韓少功他們到處參觀訪問,然後向僱主彙報一天的行程及客人的表現。在他的陪同下,韓少功他們去了交易所、教堂、精神病院、酒吧、貧民窟、越戰紀念碑等各種不同的生活場所,還到彼爾鄉下的家裡去體驗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美國所取得的經濟成就和現代文明程度讓韓相當震驚,在一篇講話裡他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哇,美國的程控電話、286電腦、飛機、汽車、文明禮貌、環境衛生,把人震暈了。我看了一個美國的瘋人院,覺得比中國的省長住宅還要舒適。從飛機上往下看,美國像一張五彩照片,中國則是一張黑白照片,那些灰濛濛、亂糟糟的城區,只能讓人偷偷想到一個詞:滿目瘡痍。他暗暗想,中國要多少年才能夠趕上人家啊。當然,他也留意到作為新一代美國人的彼爾的弟弟的迷惘。自由在這個小夥子那裡是一種無所適從,他的前方霧氣瀰漫。
內學涵養:走出精神的暗區(3)
到達愛荷華的那天,一位臺灣留學生開車來機場接應,當他聽說韓少功曾經是紅衛兵時,立即露出驚悸的神色,停車招呼自己的同伴:來來,把這個傢伙丟下車去!在很多海外中國人眼裡,紅衛兵是類似納粹衝鋒隊的極端恐怖分子。無論你如何解釋“文化大革命”的複雜性,他們都無法理解中國的那段歷史。紅衛兵在西方人那裡的知名度是韓想不到的。參加討論會時,作為作家的韓少功自然要談到前輩魯迅、巴金、沈從文,但人們聽得一頭霧水,臉上皺起一圈圈的疑情,當談到紅衛兵,人們似乎已經瞭然於心,並對眼前這個來自中國大陸的紅衛兵暗生疑懼。
舊金山的一個深夜,和朋友看完電影《長城》出來,在門口碰到一個身體清瘦的金髮碧眼的姑娘抱著一大摞傳單在分發,傳單上是已故的中共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像,和紅色經典《白毛女》的劇照:喜兒劈腿一躍高高舉起來復槍,落款是黑體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二十週年紀念委員會。這讓韓少功感到有些奇怪。老紅衛兵的心裡浮想聯翩,從流血犧牲的革命想到革命勝利之後的自由與繁榮,想到法國大革命,想到曼哈頓四十二街紅燈區,“那裡有性影院、性商店、性雜誌、性表演,比比皆是,脫衣舞廳總是撩門簾半邊,讓別人瞥見裡面狂野的觀眾和聚光燈下扭腰撅臀的條條身影。……美國確實有很多自由,但也有脫衣舞女出賣肉體的自由,有醉醺醺的色鬼們來凌辱女性的自由,有奸商們用人類的墮落來大發橫財比眾多誠實的勞動者和創造者活得更神氣活現的自由”。不自由,毋寧死。為了爭取自由,人類歷史上曾經發動過多少次前赴後繼、流血犧牲的革命,有多少人頭落地,代價可謂慘烈。可有了自由,人又能怎樣,又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