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
紀望舒回來見蘇顏已經沏好茶在等自己,下意識小跑了兩步,礙於腳上金環束縛,施力不及,連帶著步伐也虛晃起來。蘇顏怕他摔了趕忙叫他慢些,扶著人坐下,這才詢問起海棠和那黑衣之人。
“他兩人先回去了。”紀望舒說完又主動介紹起那黑衣男子,這人蘇顏應當見過,畢竟先前自己曾讓他幫忙捎信給蘇顏,至於這信是如何給的,細節之處紀望舒就不清楚了。
“那人名叫莫濯清,身手根骨都不錯。吾來中原後偶然遇見他被一眾蒙面人追殺,於是便出手將人救下,他為報答吾的救命之恩自願供吾差使,正巧這段時間凝芳閣中安全無人看顧,吾便請了他來。”
“被人追殺?”在蘇顏看來,紀望舒不是會隨意插手毫不相識之人恩怨的人,轉而一想,若是事出正義又何須蒙面行事,顯然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緣由。
“是,而且是滅門之仇。”紀望舒宛若尋常閒聊一般講述著一樁血腥慘案,“他父母早亡,是他兄長將他一手帶大,只因他兄長不願與共盟之人同流合汙招來殺身之禍,以致波及親眷,全家上下一夜之間被屠殺殆盡,他一人因當夜不在家中僥倖躲過一劫,只是後來仍被發現追殺。”
“他逃命時咽喉被人所傷,聲帶有損,故而極少開口出聲。”紀望舒說著還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比劃。
“竟是如此,倒也是個苦命的……”本以為那人不願說話是性子冷漠,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層原因,蘇顏默了默道:“吾曾聽方世安提起過,是個可靠之人。”
見蘇顏如此高的評價,紀望舒淡笑一聲:“那吾倒是沒有看走眼。”
茶杯中絲絲縷縷水汽下金黃色的茶湯裡,一雙透亮的眼眸若隱若現,“阿顏,你說他這仇該報不該報?”
一夜之間全家橫死,從此世間再無血脈相親之人,原本溫馨的家園幡然化作猩紅煉獄,而自己也是朝不保夕。
那夜,沖天的血光,將月亮也染上了豔色。犬吠聲,哭叫聲,哀嚎聲徹夜未停。
火紅的朝陽似是為夜裡冤死的亡魂奏響最後的輓歌,晨光鋪就一條神聖的橋樑,接引往生彼岸。
如同往常一樣歸家的人,卻再無法迎來兄弟親人的溫熱。
家門前,入眼的是一條殘肢,上頭殘破的衣物無比眼熟,殘肢的主人是誰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跨過門檻,隨處可見的是一片片猩紅血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臨的近的便慢慢匯聚到一起。攔腰截斷的軀幹靜靜躺在地上,泛白的腸子不知被誰扯到遠處的樹底下,內臟已經踩成一灘血沫。石桌下是一具幼童的屍體,旁邊不知是誰遺落的花白軟塊,枯樹上停著幾隻黑鴉,漠然注視著失魂的人。什麼也顧不得了,腦內是一片混沌,臉頰已經麻木,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稀薄的空氣。
前院,大堂,中廊,花園,他吃力地挪動著腳步,終於在書房中找到了他的兄長。
明明是熟悉的身影,卻險險讓他癱軟在地,他手腳並用,一路跪行著爬向他的兄長,直到雙手死死抓住早已失了溫度的腿,他將頭埋在兄長的膝上,不敢再看。端坐竹椅的人,染血的衣領上空蕩蕩的。
世事無常終有定,人生有定卻無常,人世間的陡轉寒涼往往能讓人頃刻成長,原本在長兄羽翼庇護下的幼鳥,下一瞬就被人扔出溫巢,經受暴雨的洗禮和無情的踐踏。這一切災禍的源頭是該歸結於天道不公,命運多舛,還是該怨咎於兄弟的遇人不淑,識人不善?只是這問題對於當事人來說似乎已經沒那麼重要了。天災又如何,人禍又如何,悲劇既已發生,人們便只能順著它的結果走,就算找到根源,死魂也不能復歸,一切不過是徒勞。
所以莫濯清沒有想的太深,他只是想讓那些畜牲償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