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位尊天下的秦始皇帝御駕東遊,那樣鐵騎開道、兵甲護行的威儀,羽葆華蓋、車駕蔽天的煊赫,簡直晃花了道旁隨眾人稽首而拜的那個二十二歲年輕人的眼。
“其時,伴駕隨行的,便是左丞相李斯。”
若細論起來,秦相李斯,其實是楚人。
昔年,楚國上蔡郡,曾有一個姓李的小吏,鎮日裡汲汲營營,卑微求生。忽有一日,他有感於“廁鼠”與“倉鼠”,回視己身,自慨此生庸碌無為。
於是幡然徹悟,告別了家中妻兒,打點行囊孤身離鄉,千里求學,拜於當世大儒——蘭陵荀卿門下。
數年之後,李斯學成出師,到了秦國求仕。他才識出眾,先得呂不韋青眼,再成為贏政臂助。始皇闡並天下之後,李斯眾望所歸,晉身為相,自此位極臺輔,煊赫無二。
所謂布衣卿相,平步青雲,不過如此。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這是贏政、李斯、項羽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會面。
這一次,贏政五十歲,項羽二十二歲,李斯年約七旬——官高爵顯,權重天下,正值他一生仁途的巔峰。
短短數月之後,始皇病死於沙丘。而忠心輔佐他三十多年的李斯,卻在此際決絕地背棄了舊主,與宦官趙高合謀,矯詔逼公子扶蘇自盡,而後,將皇帝的幼子……胡亥扶上了帝位,成了秦國的二世皇帝。
胡亥年幼,朝政由趙高一手把持。而僅僅一年之後,這個“指鹿為馬”、肆意弄權的宦官,就藉著傀儡皇帝秦二世之手,一紙製書,將丞相李斯腰斬於鬧市,且禍及子孫,滿門誅連。
臨刑之前,對長子李由愴然悲嘆道:“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即便想再和兒子像昔年在上蔡郡時那樣平庸度日,閒出東門,牽著黃犬打兔子,也求而不得了!
秦相李斯,開國之臣,肱骨棟樑,佔盡天下權勢,閱盡世間榮華,最終也只落得慘死鬧市、子孫斷絕的淒涼境況。
“他臨終如此遺言,大概是悔了罷?”項羽漸漸收回了思緒,目光落向窗外,看著一片無垠夜穹,近乎自語道。
“不是悔,只是貪心不足罷了。”聞言,靜坐一旁的少女,忽地清聲介面道。
說著,她抬眸,睫羽微微撲閃了下,一雙眸子清湛湛地看過來:“將軍以為,若他當初留在了上蔡郡,一輩子當個庸碌卑賤的小吏,便當真能此生安樂麼?”
“不,他會不甘。”聞言,項籍卻忽然斬截似的利落應道,目光驟凝。
留在上蔡郡,那個叫做李斯的小吏,將註定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等年老死去,他將被胡亂埋葬在某個亂墳堆裡,他的名字只會被他的兒女們偶爾提起,而等到他的兒女們也死去了,他的**也早已在棺槨裡腐朽爛透,他的名字也將不會被世間的任何一個人所記起。到那時,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李斯曾存在過的痕跡。(注1)
朝生暮死,無聲無息,渺小卑微得如同這世間任何一個命如草芥的庶民。
那樣一個心懷抱負,志存高遠的人……怎麼甘心?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同他項籍,這一點又何其相似?
所以……才會物傷其類罷。
室中略略靜了片時。
“此人胸有丘壑,數十年間算無遺策,竟輕易受了趙高蠱惑,背棄舊主,最終死在了那個宦官手裡……倒是意外得很。”項羽的神色已然沉定,只微軒了眉頭,似是嘆息,又似是疑惑。
“將軍以為,他不該背棄始皇?”少女抬眼看他,唇角微微泛了絲淺笑,清聲問。
“三十多年君臣相得,也算不易,只給趙高一番話便哄得背了主——當真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