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她走到錦繡面前,低低叫她一聲。
這聲音無限動人,是殷明珠。
錦繡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明珠不禁俯下身子,仔細地端量她兩眼。一張慘白枯槁的臉,蓬亂的頭髮,骯髒的衣裳破爛不堪,彷彿還帶著陳舊的血跡……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下巴擱在屈起的膝頭上,似乎覺得冷,可是一雙空洞的眼睛,只茫然地盯著地面。
這是榮錦繡?!
明珠不禁一驚!她初來上海那一天,雖然也狼狽寒酸,雖然也衣衫破舊,可是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秀麗動人的姑娘,更別提後來她在百樂門登臺,那一舞多麼的艷光四射。可是現在,看著她的臉,就連明??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她現在已經根本不是原來那個榮錦繡。
石浩到她那裡去找她出來幫忙的時候,她開始還再三推託,以為石浩不過是誇張;偏偏石浩那直性子的老粗,倔起來也是比誰都倔強。推不過,才來了,想不到一見錦繡的面,才知道石浩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半分都沒有誇大,再不想辦法,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沒錯,她心底一直恨著榮家,這恨意那麼強烈無處發洩,終於等來錦繡上門的那一天,統統盡情地發洩在她的身上。把錦繡趕出大門,她也一直告訴自己說,她殷明珠沒有錯,一切都是榮家的報應!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日那情形就好像一根刺插在她的心上。錦繡臨走時說過那句話,總是響在耳邊:家裡沒人了,姐,哪怕你多看看我,以後記著我,我這一趟上海也不算白來了。
姐姐我想要大娘房裡那個糯米核桃。姐姐為什麼過年我們沒有新衣裳穿。姐姐快帶二孃出來曬太陽。姐姐我有一個婆婆餅,分給你一半。
那時她是大娘的眼中釘,每次無端端捱了打,關在屋子裡罰跪,都是錦繡偷偷摸摸從廚房裡偷東西給她吃。她記得那扇木門下面一個小洞,錦繡的小手就從那洞口伸過來,手心裡那個紙包,有時候是一個饅頭,有時候是一塊點心。
她跟娘被趕出榮家那一天,木板車過了河,隱約聽見有人喊,在風裡回過頭,看見錦繡小小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沿著河邊追了出來,扯著嗓子哭喊著叫她不要走。
那十幾年前的一幕一幕,是她心上的傷疤,最隱秘的傷痕,一生一世不想再記起,可是十年之後錦繡找到了上海。所以那一天,她絲毫沒有猶豫,當年,榮家怎麼趕她走,十年後她就一樣要把榮家的人趕出門外。
可是自那一天起,舊日的記憶總在心頭打轉。錦繡雖然姓榮,可是在那間冷酷的宅子裡,她也一樣孤單無依,所以才會被榮家拋棄,背井離鄉,流落在陌生的街頭;甚至就連明珠,也把跟榮家的恩怨一併都算在她的頭上。
偏偏這傻瓜,那天在百樂門迎接法國使團的晚宴上,她還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企圖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來保護明珠的尊嚴。那天她說的每句話,明珠站在簾外都聽得清清楚楚,直到如今,還字字句句都記得。
明珠自然也知道,只是一直礙著面子不肯低頭。事到如今,真的深深後悔,如果當天沒有趕錦繡出來,那麼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再如果,她早一點跟錦繡聊一聊左震和英東,那麼事情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除了錦繡這個傻瓜自己不知道,誰都看得出來,左震眼裡只有她。
而錦繡的心事,卻只怕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更何況是聰明剔透的殷明珠!那天在百樂門樓上吃螃蟹,她在旁邊看得明明白白,錦繡這丫頭,她喜歡的明明是左震。毛巾是給他準備的,螃蟹也是給他剝的,阿娣給左震獻殷勤,錦繡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偏偏這丫頭還口口聲聲說自己跟左震「沒什麼」!
左震跟錦繡之間,一定有誤會。這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