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慢搖了搖頭,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威爺還在,一旦威爺百年之後,你獨自守著這家全是雄性勢力的漕幫,問題和麻煩便都來了。今日他們怎麼排斥我,他日他們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選出一位德才兼備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幫倒也罷了,若此人心術不正,一心為錢為權力,漕幫百年基業眼看不保。”
即便心裡慢慢覺得她說得有理,酣丫頭仍是極力搖頭否認,“不會的,我會比男人做得更好。”
“問題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決這個矛盾,問題的實質是——你是女子,漕幫的那大幫子男人更願意接受一個男人做他們的頭,即使那男人的才幹一千一萬地比不上你,也無所謂。”
輕嘆著氣,阿四決定直接拿現實刺她,現在覺得痛,總比日後許多年為此而身心巨痛來得好些。
“你以為為什麼威爺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你穿著男人的衣裳在外頭橫衝直撞?你以為為什麼他寧可別人當你是酣少爺,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阿爹希望我是個小子?阿爹真的這麼希望……”
望著滔滔江水,酣丫頭話語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時起便存在她心頭的點滴彙集到一起,如這江水翻滾激盪。
她初初記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你要是個小子該多好……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你要是個小子,我這漕幫也就不愁了……你要是個小子……
你要是個小子!
阿爹的話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她開始放棄女兒紅身著男兒裝,她的言行舉止越來越像個爺們。放在旁人家,爹孃定會因此而責罵自家女兒,阿爹沒有,任意為之。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還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過,也不願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歲數,酣少爺如何嫁得進名門大戶,而漕幫未來的幫主註定只能招婿的。
有點名堂的人家怎肯讓兒子入贅?還是入贅漕幫。
無根基又有慾望的男人便擠破了頭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機會登上漕幫做幫主的身份。身邊圍繞的人多了,她愈發地看誰都不順眼,心裡面堅持著唯有像言有意那樣不把她當作漕幫大小姐來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愛她,而不是愛慕漕幫幫主這個位子。
她對目標太過執著,執著地看不見周遭,看不見這一路上佈滿荊棘。
阿四卻幫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視的一切擦乾淨,擺在她的面前,逼她看著,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咯!
心裡明白,她漸漸疏遠阿四不只是因為言有意,更是因為她的殘酷。對她這個手帕交殘酷,對她自己更是殘酷。
阿四……她當真無情無愛地活著?還是被情愛傷透了心,寧可活在殘酷中?
她們對著波瀾不驚的江面,彼此鄰著很近,卻又相隔遙遠。直到這會兒,酣丫頭才覺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漕幫。
“你走了以後去哪兒?”
“先回我那間小院歇一陣,待緩過勁來或做點小買賣,或去沿海一帶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還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臨走前阿四願最後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許在百年以後女人掌管大權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這大清咸豐年間,你還是找一位可以倚賴的男人幫你執掌漕幫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負,但他一定要是個好人,一個深愛你的好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不論順境、逆境都支援你,幫助你守著漕幫走下去。”
言盡於此,她轉身逆風而行,酣丫頭的喊聲隨著風竄進了她的耳朵裡,她知道……她知道自己無法裝作聽不見,就像她無法徹底放下她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