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天黑得透透的,沈晝葉收拾了碗筷,穿過院子端去廚房泡上,陳嘯之則留著和老人下棋聊書——沈晝葉很煩陳嘯之的一點就是他國學底子相當紮實,按沈晝葉的想法,嚴密的抽象思維和文字能力是不可兼得的,這也是她高中時能接受自己的語文次次考87的原因。
但是陳嘯之就不是。
他這人腦子上貼著『全能』二字,別說四書五經這種(沈晝葉讀都讀不明白的)基礎款,連冷僻的各種集說和什麼鑒什麼錄都能侃點兒。
沈奶奶退休後總想找個後輩侃侃,開個國學小灶,無奈愛孫基因突變,是個純種理工憨憨,讀完醉翁亭記就記得一個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還很想較真環滁皆山也的琅琊風化程度——根本聊不來,三句話之內就想將小愛孫踢出房門。
如今卻遇上了另一個能聽懂、能跟得上的年輕後輩。
屋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老太太和善的聲音:「……魏晉士人的驕矜和豪放……」
「……小陳,庾信筆有江山氣,文驕雲雨神……」
……
初秋夜裡,蟈蟈在水泥都市中長鳴,星辰與探照燈一同燃亮夜空。
陳嘯之和沈奶奶的聲音縹緲而暗淡,漆黑的庭院裡,沈小師姐抱著砂鍋和洗碗抹布去水龍頭處,庭下如積水空明,漆黑樹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
沈晝葉將砂鍋往地上一放,搬了個小板凳,在鍋裡接滿了水。
「水為什麼是這樣流的?」
一個模糊的、成熟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沈晝葉套上橡膠手套,長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為這世間萬物由一個個的小顆粒組成,」那聲音渺小地傳來:「這些小顆粒排列組成的方式決定了你所見到的東西的形態——你面前的水,你吃飯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葉葉的幼兒園,甚至你腳下的地球也是,無一不遵循著這一萬物之理。」
小女孩的聲音稚嫩而青澀:「連你我也是嗎?」
「是的,連你我也是。」
他說:「把爸爸拆到不能拆開為止的話,爸爸其實和你面前的水也沒有分別,你面前的所有東西看似雜亂無序,其實內裡卻是秩序本身,我們遵循著宇宙的鐵律,卻又生產出無盡的可能性。」
生於美國的小晝葉呆呆地問:「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繽紛的世間,對小女兒笑了笑,說:「nope——fity。」
——不,是無窮盡。
……
早已成年的小女兒坐在庭院裡,聽著屋裡琅琅的讀書聲,用一塊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風溫暖,吹過她的衣角。
沈晝葉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沒收到任何一封來自過去的信——自從那夢境般的時空消散後,她再也無法透過那個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沒有了任何一點來自過去的訊息。
另一個我過得好麼?小晝葉的時空如今如何了呢,她會走一個怎樣的人生軌跡?會迷茫嗎?會難過麼?會和她的陳嘯之分手嗎?
——她會成為怎樣的成年人呢?
沈晝葉擦著碗發呆,水聲潺潺,長風穿過院中葡萄藤蔓。
通訊的通道從此是關閉了麼?
沈晝葉不明白。
她仔細回想,發覺這場通訊並沒有帶來什麼實質性的變化——只是沈晝葉提前救下了自己險些自殺的母親——這其實不算個很大的變動,因為沈媽媽那時也是被救了回來,只是發現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傷害很小,而且沈晝葉的母親在被女兒救下之後,痛哭了一場,從此居然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