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咕嘟咕嘟地喝著,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裡湧出熱淚,臉上帶著笑,嘴裡說:
〃高羊,高羊,你這個雜種,你說你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吃著蔥花餡餅,喝著葡萄美酒,你說你哪來的這麼多福氣?……〃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趴在方磚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黃書記來了,告訴他,沙河洪水暴漲,交通斷絕,扒出死屍也無法運到縣城火葬,因此,罰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著滿街的泥濘走回家,凌晨時又降暴雨,雨柱衝打他的頭頂,他感到痛快,他心裡暗暗叫著:
〃娘啊娘,你生前兒未能孝順你,你死後總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燒身,比貧下中農待遇都高,兒雖然吃屎喝尿,心裡也高興……〃
他一邁到院子裡,就看到自家的三間草房頂蓋緩緩塌下,緊接著水花蓬起,泥土四濺,在轟隆隆的巨響裡,房後的槐林和河裡的滔滔黃水猛然出現在面前。
他叫了一聲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裡。
二
黎明時分,他好像睡了一小會兒,醒來時渾身痠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噴著火,灼熱的氣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燒爛了。他拼命打著哆嗦,哆嗦得鐵床嘎嘎吱吱響。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是啊,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一些紅顏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著跳著嚷著叫著。她們的身體很單薄,來回亂竄的風吹得她們的腰擰來擰去。其中一個女孩赤裸著上身,手裡持著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邊。他驚訝地問:
〃那不是杏花嗎?杏花,你快下來,掉下來可就跌死啦!〃
杏花說:〃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來,透亮的大淚珠從她的倒垂的頭髮梢上滾下來,懸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來一陣急風,把小女孩們通通刮跑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沿著泥濘的道路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她披著一條破被子,赤著一隻腳。她的臉上、身上沾著厚厚一層泥巴。
他高叫著:〃娘……娘……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原來你沒死!〃
他向娘撲過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單薄的小女孩一樣。風拉扯著他,他的身體抻得比原先長出了好幾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橫著的欄杆,他才能站直。
娘轉動著淤滿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著他。
他興奮地說:〃娘,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娘輕輕地搖著頭。
〃娘,你不知道,世道變了。八年前,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戶。我娶了一個媳婦,她胳膊有點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給您生了一個孫女,又給您生了一個孫子,咱家絕不了後代啦。現在咱家裡有餘糧,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爛了,錢也不會缺。〃
孃的臉突然變了。她那兩隻積滿淤泥的眼球裡爬出了兩隻拖著長尾巴的蛆來。他驚慌萬分,伸手去捏那兩隻蛆。他的手一接觸到孃的肌膚,一股冰涼的冷氣沿著指尖直撲進心臟,與此同時,孃的身體裡湧出了黃水,那些筋肉,也一塊塊地隨風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聲。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呼喚聲:
〃夥計……夥計……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魘住啦?〃
他看到六隻綠光閃爍的眼睛,在緊緊逼視著自己,有一隻生滿綠毛的手爪緩緩地伸過來,他感到了恐怖。那隻冰涼的手觸到了他的額頭,立即縮了回去,好像被熱水燙了似的。
那隻綠手爪整個地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愜意。
〃夥計,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著,〃你的頭像火爐子一樣燙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