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是第一次嚐到了人的眼淚,是微澀的鹹,帶著凜冽的苦。或是絕望。那時的蓖麻不懂,她還是隻懵懂的小妖精,單單覺得這個仙人長的很好看。她還不懂情緒這個東西。
書卿此後喊她小桃花。她喜歡他喊她的名字。帶著生氣,可也冷清。書卿說他不是神仙,可確是從九重天上下來。他說,我是個罪人,我下來是為了尋回一個人。那個人才是神仙。
四海八荒這麼大,蓖麻問,還能尋得回來嗎?
書卿就笑了,他說,東邊有日出,極地有仙山,那裡的東君一定有法子。小桃花,你好生在這裡待著,潛心修化,待我歸來,可要看你化成人的模樣啊。到那時,我便帶你下山。
她此前是沒有修成人形的想法的,一點也沒有。她看慣了身邊姐妹們修成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嫋娜女子歡天喜跟著男人離開,最後無一逃得過天劫。不是被男人看出妖精的真身然後請人做法打盡修為,就是在渡劫那日被天雷劈成灰燼。蓖麻一直想不明白這麼多慘烈的教訓在這裡,身邊這些傻姑娘為何還要爭先恐後汲取日月精華修身成人呢?蓖麻倒覺得,做一棵樹多好,不用跑來跑去,曬曬太陽逗逗花鳥,倒也快活,那時身旁的桃姐姐對她說,蓖麻,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愛上一個人,當你愛上他的時候,你就不想做一棵樹了,你也不會再計較後果有多慘烈了,你知道嗎?沒有情緒的做一棵樹,不是真正活過。
蓖麻隱約記得,後來那個桃姐姐化身成人,成了當時名動一時的大夏寵妃,她渡天劫那日火光映亮了整座桃錦山,蓖麻那時還是一棵傻不溜秋的樹,她直愣愣看著天雷把桃姐姐的真身劈成兩半,她聽見當時大夏帝王絕望的嘶吼和無助的哭泣,還有桃姐姐最後告別時說的別哭,我愛你。那便是蓖麻第一次聽見“愛”這個字,她似乎在一夜之間知道了情這個東西,那夜過後她想了很久,決定聽書卿的話,修成一個漂亮的桃花姑娘,等他來接她。
她要做一棵有情緒的樹了。
“後來呢?” 趴在桌子上的癸魚忍不住問,旁邊鎖陽聽得似乎入了神,燭火越來越微弱,蓖麻卻兀自站起身,輕輕走到窗前,“陛下,您瞧,雨快停了。”她轉過身,對著鎖陽溫婉地笑,
“天色不早了,陛下回宮歇息吧,妾身後面的故事,確確是不值一提了。”
鎖陽一瞬間回過神來,他端詳著燭光下蓖麻的臉,想起初見這女子的那日是個雨天,她溼著半身硃色衣裙赤腳走在燕河的側岸,手裡還拿著一竿用來招搖撞騙的卜卦經幡,她莫名上前唐突了他的步攆,拂起簾子的那刻他便撞見一雙瑰麗的眼,只聽見這女子脆生生的笑,“這位公子可是有未了的心願?”
一旁的燭火噼裡啪啦的燒著,鎖陽沉默半響,道,“這些年,你可有怨我?”
“陛下說笑了,妾身能服侍陛下左右實屬三生修來的福分。”蓖麻的紅衣沾染了這冷宮的霧氣有些泛潮,但她仍然把這紅色穿得甚有味道。“這冷宮,是妾身自願來的,妾身來贖罪。”
“何罪?”
“陛下,天色已晚,妾身要歇息了。”蓖麻只是微微垂下眼臉,一副送客的姿態。
鎖陽並未堅持,是的,她從未怕過他,這些年她對他敬重有加,卻從來冷暖自知,我行我素,鎖陽知道,那不是愛,他們的關係在目睹鬼白死亡的那日就結束了,如今整個天下都知道蓖麻王后一朝之間失了聖寵,已被打入冷宮多年。
鎖陽只是站起來,環顧了潮溼的四壁,然後沉默的走向門口,癸魚在後面忙不迭撐起傘具。
“他來接你了麼?”
“陛下?”蓖麻被問得措不及防,她看著門口帝王清瘦的背影,忽然心裡泛起疼。
“他接到你了麼?”是堅持的問句。
“沒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