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教育,比如清晨從妓女那兒回家的途中,順路拐到某個旅館,泡一個晨澡後,再一邊吃豆腐湯鍋,一邊喝少量的酒,這不僅便宜划算,還顯得闊氣奢華。他還告訴我,攤販賣的牛肉蓋澆飯和烤雞肉串不僅價錢便宜而且富於營養。他還滿有把握地斷言道,在所有的酒中間,要數白蘭地的酒勁兒上來得最快最猛。在結賬買單時,他從來也沒有讓我感到一星半點的不安和畏懼。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大好處在於:堀木完全無視談話對方的想法,只顧自己聽憑所謂激情的驅使(或許所謂的“激情”,就是要無視對方的立場),成天到晚地絮叨著種種無聊的話題,所以,完全用不著擔心我們倆在逛街疲倦了之後會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在與人交往時,我最介意的,就是唯恐出現那種可怕的沉默局面,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會拼命地扮演丑角以渡過難關。然而。眼前這個傻瓜堀木卻無意中主動擔當起了那種逗笑的滑稽角色,所以,我才能夠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毋需多加搭理,只要適時地插科打諢便足以應付了。
不久,我也漸漸地明白了:酒、香菸和妓女,是能夠幫助人暫時忘卻人的可怕性的絕妙手段。我甚至萌發了這樣的想法:為了尋求這些手段,我甚至可以不惜變賣自己的所有家當。
在我眼裡,妓女這個種類,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痴或者狂人。在她們的懷抱裡,我反而能夠高枕無憂,安然成眠。她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慾望,簡直達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是從我這裡發現了一種同類的親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示出自然天成的好意,而從不讓人感到侷促不安。毫無算計之心的好意,絕無勉強之嫌的好意,對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使我在漫漫黑夜之中,從白痴或狂人式的妓女們那兒,真切地看到了聖母瑪麗亞的神聖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的恐懼,獲得一夜之間的休憩,我前往她們那裡。可就在與那些屬於自己“同類”的妓女玩樂的過程中,一種無意識的討厭氛圍開始不知不覺地瀰漫在四周,這就是連我自己也全然沒有設想到的那種所謂“新增的附錄”。漸漸地那“附錄”鮮明地凸現到表面之上,以至於被堀木點穿了其中的玄機。我不禁在愕然之餘,深感厭惡。在旁人看來,如果說得通俗一點,我是在透過妓女進行有關女人方面的修煉,並且有顯著的長進。據說,透過妓女來磨鍊與女人交往的本領,是最為嚴厲也最富有成效的。我的身上早已漂漾著一種“風月場上的老手”的氣息,女人們(不僅僅限於妓女)憑藉本能嗅到了這種氣息,並趨之若鶩。人們竟把這種猥褻的、極不光彩的氛圍當做了我“新增的附錄”,以至於它比我試圖獲得休憩的本意顯得更加醒目。
或許堀木是半帶奉承地說出那番話的,但卻大有不幸而言中的勢頭。比如說,我就曾經收到過酒館女人寫給我的稚拙的情書;還有櫻木町鄰居將軍家那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會在每天早晨專挑我上學的時間,無事可做,卻故意略施粉黛躑躅於自己家的門前;還有當我去吃牛肉飯時,即使我一言不發,那兒的女傭也會……;還有我經常光顧的那家香菸鋪子的小姑娘,在遞給我的煙盒中竟然也……還有,在去觀賞歌舞伎時,那個鄰座的女人……還有,當我在深夜的市營電車上因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時……還有,從鄉下親戚家的姑娘那兒出乎意料地寄來了繾綣纏綿的相思信件……還有,某個不知何許人也的姑娘,在我外出時留給我一個手工製作的偶人……由於我相當消極退避,所以,每一次的羅曼史都是蜻蜓點水,停留於一些殘缺的斷片,沒有任何更大的進展。但是,有一點卻並非信口雌黃的無稽之談,而具有不可否定的真實性,即在我身上的某個地方縈繞著某種可以供女人做夢的氛圍。當這一點被堀木那樣的傢伙點破時,我感到一種近於屈辱的痛苦,同時,我對妓女的興趣也倏然間隨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