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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有脈脈茶香,他抿了口茶,嘆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讀十年了。”
從我八歲與他結緣,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寬厚,勤政愛民,是萬民之福。”
“寡人軟弱無能,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識人不清,剛愎自用……”
“陛下!”蘇昀厲聲打斷我,我手微顫,幾滴茶水濺到手背上。他放柔了聲音,說,“陛下心裡難過。”
我低頭看著杯中氤氳的熱氣,眼眶酸澀,默然不語。
“人無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優點,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瞼道,“我不過是個庸碌無為的君主,連一個劉綾都能將我們玩弄於鼓掌之中。”
“陛下的時代,才剛要開始。劉綾不過是負隅頑抗,陛下受她牽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間之苦。諸侯王勢力清除後,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亂世霸道,治世王道,總有一天,百姓會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澀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蘇昀微笑著說:“若不是也抱有同樣的信仰,易道臨怎麼會追隨陛下?他也相信,陛下會是個明君,受後世敬仰。”
“當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樣的良材美質,不如幾位父親,也不如你們……”
“高祖不識字,出身市井,論文論武皆不如蕭何、張良、韓信,卻成開國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歸,即成王業。”蘇昀為我滿上茶,“陛下今夜太多憂思。”
“可能是……離別在即。”我悵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臨和裴錚已然足夠,易道臨有一根寧折不彎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錚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愛依賴的人。微臣留在朝中無大作為,不如遊歷四方,為陛下巡視疆界,宣揚君威。”他望著我的眼睛,微笑說著,字字發自真心,卻不知怎的,讓我心口一陣悸疼。
“你還會回來嗎?”我輕聲問。
“會。”他肯定地說,“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會回來。”
“只有我需要你才會回來嗎?”
他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屏風,輕聲說:“或許也有一天,走著走著,剛好就繞了回來。”
那天夜裡,他說過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
他曾說,他喜歡倉央嘉措的一句詩——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然而無奈到了極處,卻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細數來,我似乎不曾為他做過什麼,所謂的喜歡,也只是成了他的負擔,到最後我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他走得毫無負擔。
他放過我,我也放過他。
我垂下眼瞼,一滴眼淚奪眶而出。我忙狼狽地抬手擦去,假裝沒有流過淚,他也假裝沒有看到,只是指著屏風說:“這面屏風,是祖父送給微臣的弱冠之禮,寄託了祖父對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視的禮物。微臣離開帝都之後,蘇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這幅屏風,微臣想留下。”
我聲音微啞,說:“這是自然。”
“陛下……”他回過頭來,含笑凝視我,“請陛下寬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親早年殉國,不久母親便也抑鬱而終,多年來,偌大蘇家,只有祖父與微臣相依為命,從未有過玩伴。自當陛下伴讀,微臣便始終將陛下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疼愛,明日分別,今日微臣才敢說出心中感情,還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著唇,哽咽著笑道,“我……也是一般……將你當做兄長……”
這就是他給我最後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