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朗肖的一句極平常的話,使他的頭腦開了竅。
“老朋友,”克朗肖說,“抽象的道德是沒有的。”
當菲利普不再信仰基督教的時候,心裡頓感如釋重負;基督教使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對不朽靈魂的安寧負責,一旦拋棄掉對每一行動負責的責任感,他感受到了強烈的自由感。可是現在他明白,這是一種錯覺。他是在宗教的薰陶下成長起來的。當他拋棄哺育過他的宗教時,卻完好無損地保留著它的重要組成部分——道德觀念。因此,他決心獨立思考問題,不受任何偏見的支配。他把德行和邪惡,善與惡的法則,統統從腦子裡清除出去。一心為自己尋找到生活的準則。他不知道生活中的準則是否必要。這就是他想探究的問題之一。顯然,世間上許多似乎是正確的準則之所以正確,只是因為從幼年時人們就是這樣教育他的,不外乎如此罷了。他讀過許多書,但這些書對他的幫助不大,因為作者都是按照基督教的道德觀著書立說的。甚至那些再三強調他們不相信基督教義的作家們,最後也滿足於按照基督登山訓眾的詞條制定出一個倫理道德的體系。如果只是為了隨波逐流,像別人那樣安身立命,那實在不值得去讀那些洋洋幾萬言的鉅著。菲利普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該如何為人處世。他認為自己能夠不受周圍議論的影響。可是他還得繼續生活下去,因此在建立一套處世哲學之前,他為自己制訂了一條臨時性的標準。
“隨心所欲地幹去,但要適當地留神拐角處的警察。”
他認為他在巴黎期間最寶貴的收穫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他終於覺得自己絕對自由了。他曾隨意瀏覽過許多哲學著作。而今他高興地期望享受往後幾個月的閒暇。他開始任意地閱讀。他懷著興奮的心情探討每個體系的書籍,希望從中獲得某一能夠規範他的行為的指南。他覺得自己猶如在陌生國度裡的旅行者。當他不畏艱險,向前推進時,他也被這種進取精神迷住了。他像別人閱讀純文學書籍一樣,充滿激情地閱讀著這些哲學著作。當他在高尚的語言中發現了自己模糊感到了的東西時,心裡就怦怦直跳。他的思想是具體的,因而一邁進抽象領域便步履艱難。然而,即使他弄不懂作者的推理,可追隨著作者迂迴曲折的思路,在奧秘的學海邊緣上敏捷穿行,也有一番說不出的痛快。有時,大哲學家們的話似乎對他沒有什麼意義,可是有時他又在他們的著作中辨認出一個他感到舒服的思想。他好比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險家,突然進入一片廣闊的高原,高原上有參天的樹木和一望無際的草地。因此,竟使人恍如置身於一個英國公園裡。他喜歡托馬斯·霍布斯①的生動又通俗易懂的見解,對斯賓諾莎②則充滿了敬畏。他以前從未接觸過如此高尚,如此質樸嚴峻的思想,這使他聯想起他熱烈推崇的羅丹③的雕像“青銅時代”。另外就是休姆④:這位可愛的哲學家的懷疑論曾引起了菲利普的共鳴。菲利普沉迷於這位大哲學家的簡明的文體,這種文體似乎用具有音樂感和節奏感的簡潔語言就能把複雜的思想表達出來。他讀休姆的哲學書就如欣賞小說一樣,嘴角上掛著一絲快樂的微笑。但是他在所有的書中都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柏拉圖主義者。亞里士多德⑤的信奉主義者、禁慾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喬治亨利·劉易斯⑥的一生經歷(除了告訴你皙學都是無聊的空話外)表明了每個哲學家的思想是與他的為人緊密聯絡在一起的。只要瞭解這個哲學家的為人,你就能在很大的程度上猜出他所闡述的哲學思想。看起來好像你沒有以某種方式行動,是因為你用某種方式思維;實際上,你所以用某種方式思維,是因為你是用某種方式造就出來的。真理與此無關,根本不存在“真理”這種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哲學。而昔日偉人所苦心經營的哲學體系,只是對作者本人才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