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男孩輕輕吐出一口氣,「看來就是這裡了。」
輝夜姬伸出手,一節琳琅的玉枝輕懸在小小的手掌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輝,照耀到枯黃的骨頭上。
一條像是黑霧一樣凝成的蛆蟲從眼洞中鑽了出來。
蛆蟲被光一照,再度化出近似人的外形,但怨氣卻淡了許多,也沒了猙獰的鬼角,身形還十分佝僂。
他對年幼的陰陽師彎下腰,作出卑躬屈膝的模樣。
晴明垂眼冷淡地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縷明朗的光。
賀茂朝義久居後山,卻不是一個閒得下來的人。他廣結妖怪,博覽群書,很快就猜測出詩文表達的含義與惡鬼的來源——對方可能是百年前渡海而來卻因意外枉死的人。
朝臣路過郊野口時,施捨出的吃食在僧人眼裡如同一場交換——越是精通術法,就越懂得利用此類事情下咒,僧人對詩鬼和朝臣都下了咒,自己成為二者間履約的橋樑。
妖鬼之流最重視約定,深夜出行的人一般都知道不能隨便答應莫名叫喚自己的話語,青年會將花插回畫皮的發間,也是在注意這一點。
而且他婉拒得十分巧妙。
可普通的侍衛和朝臣並不清楚術法中的宜忌,也沒有想過會有懂得術法的僧人恩將仇報,或是有備而來。
達成契約關係之後,鬼本應該附在侍衛的身上,只是沒想到這個人生前也是愛好詩文,轉而附到了經常被留在清涼殿中吟詠和歌的朝臣的身上。
朝臣虛弱,所以惡鬼最初沒能生事,直到附身的物件死後,才實在忍不住跑出來。
這隻鬼在月姬和晴明面前放聲痛哭,因為執念未消,他一直徘徊於此,只想在月圓之夜再登上平安京最高的閣樓吟誦詩歌。沒想到在僧人的幫助下附於朝臣體內後竟越來越飢餓,只想生啖血肉,才發生了這樣的悲劇。
血淚淋漓的詩鬼沒有求饒,他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只覺得自己再也不配對月吟詠,只求解脫。
晴明對此也只能嘆了口氣,問他,「那個僧人長什麼樣?」
「他、他戴著斗笠,穿著陳舊的袈裟與鐵鞋,錫杖也很鏽濁,說著『區區詛咒,不允抬頭』,讓我跪在地上。」
詩鬼細細回想僧人的面貌與話語,「他說他要去摘西邊山上佛寺的一朵花的時候,我沒有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著輕微的月色,詩鬼看清這個僧人其實沒有剃髮,髮絲往後收攏,露出的寬闊額頭上,有類似於被針線縫過的猙獰痕跡。
針線縫過……?陰陽師記下這個特徵。
……
初秋陽光和煦,古拙的外廊就是山谷原野的草叢圍成的庭院,有些微變色的葉片中,到了季節的女蘿、石竹、蘭草、粉葛、胡枝子、朱瑾紛紛冒了出來,深一叢淺一叢,被要經過此的年幼的陰陽師輕輕用袖子拂開。
巨大的白狐幻化成了一隻小巧的狐狸,跟在他的腳邊蹦過草叢。
賀茂朝義就靠著柱子在木廊上曬太陽,聽到動靜微微偏頭,黑髮像是落葉的陰影一樣服帖在淨白的臉側,整個人仍是一副悠然而不理世事的模樣。
「事情解決了?」
晴明站在庭院,「輝夜姬聽了詩鬼的故事後,覺得他實在可憐,我就讓他在離去之前化作了一隻螢。」
螢蟲的壽命基本只有一個季節,秋風四起的時候,它們就像脆弱的燭火一樣會在帶著冷意的風中逝去。
詩鬼客死異鄉,在月圓之夜只有止不盡的對故土的思念和對古意風雅的詩文的喜愛。
陰陽師所能做到的,就只能在一個季節的尾聲裡讓他做一隻攀上芒草拜月的螢。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