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早在那個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渾渾噩噩交替,但也僅此而已,當她終於失去一切偽裝的力量決心逃離,潘希年才發現現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讓費諾失望。
這恰恰是她之前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她害怕讓他失望。早在還失明的時候,她曾經暗自許願,只要能重見天日陪在費諾身旁,她願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溫順的人,絕不忤逆費諾的一切願望,絕不讓他對自己有絲毫的失望,然後,她要陪著他,看著他,直到這茫茫洪荒能給她的最後一刻。
就是這個支撐著她,忍耐失去至親的痛苦,忍耐孤獨和黑暗,忍耐對未知手術的不安惶恐,忍耐離開他獨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個並不愛的人交往,然後傷害對方和自己——只因為費諾說,你們在一起很合適。她幾乎都要放棄了,想,那就永遠只作為你老師的女兒、你眼裡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遠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開。隨他覺得她和誰在一起合適,只要他這麼想,她就如他所願。
誰知道他還是牽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記得那些微妙的觸感:他的臂彎攬住她的腰,手指穿過她的手指,如此溫暖而有力;他帶來的旋轉如同一陣疾風,引領自己進入一個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暈令她顫抖,再沒什麼能比和他肢體相觸的這一刻更重要的了,面板如同過了電,心底悄悄躥起火苗,接著,這火苗終是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費諾就停了下來。潘希年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能聽得見牙齒打戰的聲音,然而熱血沸騰,冰火兩重天。
她仍眷戀地試圖抓住費諾的手,他卻輕輕抽開了。這個動作讓潘希年清醒過來,心口的溫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頭,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絲迷戀和不捨。
費諾始終是微笑的,看著她的目光還是如同在看一個年幼的女孩子:“當年牽你跳舞的時候,你只有我腰這麼高,一眨眼已經是大姑娘了。去和雲來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陣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後,她發覺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願望,我一定如你所願。”
可是潘希年還是食言了,這一舞后,她再沒辦法如他所願地和雲來若無其事做一對小情侶。這個想法本身都讓她窒息,她轉身逃走了。
想回家。
這個念頭是在離開T市的幾天之後忽然闖進腦海的。
從舞會上和雲來不辭而別之後,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就直奔火車站,買了最近一班的火車,去一個自己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城市的念頭,事實上恰恰相反,這是她眷戀的城市,因為生活在這裡的人。這並非故鄉,如果不是因為船難,她也許永遠不會生活在這裡,但這裡已經是她的第二故鄉。
火車離站的時候潘希年發現自己哭了,這是自重現光明之後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淚水,可是淚流滿面的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車的,沒有任何目的性,也對那個小城毫無所知。
那是一個秦嶺腳下的小城,潘希年到達後倒頭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過於充足的暖氣熱醒。她昏昏沉沉地推開賓館的窗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那蜿蜒橫亙的秦嶺山脈。
潘希年出神地遠眺翠色尚未凋盡的群山許久,眼前浮現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那無窮無盡的藍色,看不到邊際,晴天裡水天盡頭的粼粼波光,陰雨下白沫飛濺的巨大潮頭,日出日落時那濃郁的金紅……她幾乎可以聞到空氣裡那熟悉的鹹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來的溼潤的海風,她已經知道這次漫無目的的遠行的終點——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