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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採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1)

十一

採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歷代詩詞被傳唱出無數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是一類,你說不清它到底要表達什麼,說不清詩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句子裡的每個字、每個詞、每個典故,你都能說上明確的意思來,而當它們湊成了完整的一句話,你卻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下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不度玉門關〃,這也是一類,意思明確,用語樸實無華,卻自有一番磅礴大氣,沛莫能御;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也是一類,家國興亡之悲,匹夫有責之志,無不溢於言表;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也是一類,只是幾個名詞的鋪陳,看上去客觀冷靜,如同一幅風景畫小品,卻以精選出來的一些意象的堆砌表達了畫中人的悲涼與憂傷……

容若的名句卻是另外一種風格,直抒胸臆、脫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話,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見〃,譬如〃情到多時情轉薄〃,譬如〃當時只道是尋常〃,都只是男女世界裡最平常不過的感情,容若有過,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過,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語言表達出來,卻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動。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歲月來體會,譬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覆吟哦才能體會,譬如〃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讀不明白的困惑中體會到的,譬如〃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而容若的好,卻在於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彈指間便道破了世間每一個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個照面便會使人落淚。

若以佛事喻詩詞,李杜當屬大乘般若一脈,胸懷兼濟之情,詞多絢爛之筆;李商隱如同三論宗,詞章一出,美到極至,也摸稜到極至,待要說,卻說不出,正是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與律宗二門,先是一個圓字,圓融三諦,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嚴,綿密細緻,鑽之彌深;辛棄疾如同唯識宗,義理深邃、論說謹嚴,理常在情之側,情不在理之上;至於容若,卻如禪宗,他的詞句每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力量,讓人在第一眼相識處,便驟生頓悟之心。

第39節:採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2)

這首《採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當時錯〃,劈頭道來,恍如禪師的當頭一棒。但細想想看,這一句又有什麼特別的呢?如果翻譯成白話,無非就是〃現在才知道當時錯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見〃,也不過是〃人和人之間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見面時的感覺就好了〃;〃當時只道是尋常〃,就是〃當初擁有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失去了以後才知道珍貴〃;這樣的句子如果拿到現在,恐怕就連《讀者》和《青年文摘》這樣的雜誌都不會刊登,要登大雅之堂就更別想了。

不過,從詞的正根來說,本來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當初的知識分子去填詞,就好比現在的部長、局長和大學教授們去寫流行歌曲的歌詞,作為閒情逸趣倒也無妨,但畢竟不是個正經東西。但是,詞的魅力其實也正在這裡,正因為〃不是個正經東西〃,才更能夠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載道〃的黃金帽子,才可以扯開〃詩以言志〃的西服硬領,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於是,最普遍不過的情感,最平常不過的言語,經過容若那浸淫著絕世之天資與學養的喉嚨,不經意地流露出來,遂成千古的名句。這,就像莫迪裡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歡之後,匆匆幾筆散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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