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工作。
他發現她不在了,馬上開始想念她,想念她那紅色毛線帽子下面的小臉,想念她那在風中飄動的藍色的外衣。她跑到一個小溪邊,那裡有一股很小的流水在一片青草和亂石中淙淙地流淌,她非常喜歡那個地方。
當他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說:
“你可沒給我幫多少忙。”
那孩子呆呆地看著他。由於她自己感到很失望,她的心已經很沉重。她癟了癟嘴,一句話沒說。可是他沒有注意到,他馬上走開了。
她繼續在那裡玩,因為越是在她玩著的時候,她失望的心情越是沉重。她害怕工作,因為她不可能和他一樣幹活。她意識到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很大的距離。她知道她沒有力量。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意願幹活的能力使她簡直感到神秘。
他有時會對她孩子式的做法給以毀滅性的打擊。她媽媽可是寬容多了,對什麼都不十分在意。孩子們只要自己願意,常常整天在一塊兒玩。厄休拉一般什麼也不想———她為什麼要記住許多事情呢?如果在走過菜園子的時候她看到籬笆上已經有了花苞。如果她需要這些嫩綠的石竹花,需要它們做成麵包和乳酪,好拿去過家家玩兒,她就會馬上跑去把它們摘來。
可是也許就在第二天,她父親會忽然向她跑來,使她嚇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對她大喊大叫著說:
“是誰在我下過種的地裡亂跑亂踩來著?我知道準是你,討厭的東西!你不能另找一條道走嗎,偏要踩壞我育的種子?你什麼時候都是這樣,一點不假———什麼也不放在心上,就是聽任你那貪心的鼻子引著你到處亂跑。”
在他自己專心幹活的那個世界中,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很深的腳印踩壞了他的種子,讓他實在非常吃驚。可是這孩子感受到的驚恐更不知比他大多少倍。她的容易受到攻擊的小小的靈魂受到了鞭打,並被踩在腳下了。那裡為什麼會有腳印呢?她並不想留下那些腳印。她昏昏然站在那裡,痛苦、羞愧、莫名其妙。
她的靈魂,她的意識似乎慢慢死去了。她似乎已脫離這個世界,變得毫無知覺了。她似乎已變成一個失去活動能力的小生物,它的靈魂已經僵化,已經對外在的世界失去知覺了。一種屬於縹緲境界中的感覺,像一陣風霜一樣使她僵化。她什麼也不在乎了。
看到她的臉上擺出一副對什麼都不在乎的超然物外的神態,使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燒。他一定要把她給制服了。
“我要打爛你這個頑固的小嘴臉!”他咬牙切齒地說,舉起一隻手來。
那孩子一動也沒動。那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全然無所謂的神態,絲毫沒有改變,彷彿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之外,什麼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她內心深處的極遠處,一陣哭泣聲撕裂著她的心靈。在他走後,她一定會爬進客廳的沙發下面,一聲不響地躺在那裡,躺在她那孩子的苦難之中。
過了一個多鐘頭之後,她爬了出來,邁開她的兩隻僵直的腿仍去玩她的。她極力希望忘掉這一切。她極力想從她的記憶中排除掉她這種幼小心靈的感受。這樣,那痛苦,那羞辱的感覺就不會顯得那麼真實了。她儘量只突出她自己。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很快,她就開始相信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對她懷著惡意的。從很早的時候起,她就漸漸意識到,甚至她最崇拜的父親也是這種惡意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很早她就學會硬下心腸,對她身外的一切都極力加以抗拒和否認,甚至對自己的存在也採取漠然態度。
她從來沒有為她自己所幹的事感到抱歉,她從來不肯寬恕那些使她犯罪的人。如果他對她說,“嗨,厄休拉,是你踩壞我精心經營的苗圃嗎?”這會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她就會盡一切力量來補救自己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