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原野,北風鼓盪,四望蕭索,馬蹄時碎凝冰,丘壠常見狼嗥,李克用在馬背上大多時間都合著眼,並不以這些聲響為意,顛著顛著便瞌過去了,顛著顛著又醒了過來。有時會聽到賀回鶻的酣聲,史敬思的腰頸卻總是挺的直直的,李克用有時想,自己是否過於仁慈了,當史敬存朝自己呲牙時,自己應該割了他的喉才是,這樣史二郎便是安慶的主人了!
天德至振武急趕一天可至,李克用不急,到了宅中他阿爹還不知要如何奈何他的,到第三天近午時分才望見了振武城。其實李克用還是喜歡這座傍河的城子的,黃河滾滾,晝夜不捨,青山莽莽,千古不壞!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喜歡山河間這塊馬蹄型地面上的所有一切,除了南邊一帶山脈的長城。長城的那邊便是朔州,他是在朔州新城降生的,他知道長城意味著什麼,那是華夏與胡戎的分界,在內者是天子赤子,在外者是腥羶禽獸!
李克用沒有經歷過沙陀從西域萬里奔命的生涯,甚至到長安以前,他連一個吐蕃人也沒有見過。可他的祖輩、父輩都給他講過不少,他自小便聽,有時而夢,他見到了沙陀磧,黃砂漫天,對面數步不能辨牛馬,形貌怪異的吐蕃人便從這砂裡破出來,而他有時是羊,有時是狼,但無一回不是在倉惶奔命。最好歡快的不是在刀槊砍過來時驚醒,而是望見長城,只要望見長城,黃砂與吐蕃人都會消失,緊著便能看到桑乾河上的日頭!到振武的第一個晚上他便又做起這個兒時的夢,當他好容易望見長城時,黃砂與吐蕃人卻並沒有消失,相反有萬千箭矢從長城上射下。也因此他想阻止他阿爹擅殺將吏,為此他與他阿爹第一次發生了激烈地爭執!
可是不管如何,望見振武城的那一刻,李克用還是歡喜地胡嘯起來。三騎馬你追我逐,拋擲酒囊,對著牛羊哞哞咩咩,對著百姓哎哎吒吒,樂得不知所以。直到馬蹄緩下來,人安靜下來,李克用才覺著些異樣來,適才趕著牛馬過去的好像是韃靼人,韃靼人怎麼到了振武地面上?到了近郊,便看見了大大小小的氈帳,好像還不只是韃靼人的,在煙火升騰的氈帳之間,形色各異的婦人或默或嚷,或蹲或望,或使木勺長桶,或使短刀木案,鬧出各種聲響。她們大大小小的小廝,在傍近的空隙裡,在官道左近,刷馬的刷馬,弄弦的弄弦,騎羊的騎羊,撲打的撲打,笑樂哭泣,各有情態。看上去,這廝們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可他離開振武時卻沒有這番景象!
一夥半大小廝追逐過來,攔著道便廝打起來,李克用的馬便立住了蹄子。賀回鶻吒聲呵斥起來,李克用望了望城頭,見城門洞開,旗幟依舊,心中安穩下來,不過眼前一切都讓他著惱,這些氈帳、蕃落百姓改變了振武城的景象,把他置於一種陌生的境地,而馬前這些小雜虜竟敢阻住他的馬蹄。賀回鶻的呵罵並沒有驅散這幾個小雜虜,這廝們散了手,卻攏了過來,仰頭看他,看他的馬,指指戳戳地呵笑著,倆個膽大的竟伸手過來拉扯他的革囊。史敬思嘗試用韃靼話教他們一邊玩去,大概說得不好,這廝們鬨笑起來,又嚷了幾句什話,史敬思也沒聽懂,怒起眉眼,揚了馬鞭。卻還有不怕不走的,嘴裡還唸叨個不止。
“敬思,這廝們說什?”
史敬思搖了搖頭,道:“興許是要錢!”李克用笑聲道:“好,買路錢!”便拔出腰刀來,用刀尖抵著那個領頭的胖臉小廝。隨著的吃了驚,都往氈帳跑了,這小廝卻不動,推了推頭上的羊皮氈帽,在腰間拔出一柄牛角柄短彎刀來。他稜著眉眼,用短刀指了指李克用,又指了指身後的振武城,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頂氈帳,那氈帳外掛著一隻銀酒壺,銀鋥鋥地比天上的日頭還有亮眼。這小廝得意的聳了聳鼻子,竟鐺鐺鐺地敲擊起李克用的刀來,意思好像是說:你是誰?這城這氈帳都是我的,你這刀又有什麼用?
李克用眯眼一笑,手腕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