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刻,就已足夠,他麾下隨他陣中衝蕩,搏死相隨的僅餘的幾個袍澤已退入車陣,只要一入陣中,石燃情知,以‘長車’固守之力,起碼情勢已安。他眼看王饒等從他身側躍過,已無力相搏。他自己口裡一口氣微洩,——他此時雖傷重,但適才出手過悍,斬殺莫餘,所以敵人反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而去。
他一躍近丈,只要再一躍,就可躍入車陣中箭矢可護的範圍。忽覺一劍向自己背後之心脈刺來,他順手反擊,竟是‘大佛掌’。可那一劍之風飄然雅緻,石燃腦中一亂,驚覺那一劍竟是如此熟識。他冒龔大佛弟子之名與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閉著眼也認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劍法,——小致也來了?石燃不知為何手中殺招招意俱是一頓。他這一擊之下,知道劍法猶顯稚弱的林致可是萬難擋住的。
可兩人對搏,如何緩得?就在石燃一頓的關口,那一劍已中鵠的。這一下石燃是再也撐持不住了,他緩緩而倒,在倒地前卻轉過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殺他之人,那人青衣靜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沒想到一擊得手,於此戰陣亂局之中,他適才只見石燃的勇悍。他的劍插入石燃之背,他適才分明反擊,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過的,可他為什麼、為什麼會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劍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帶得劍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開局他就一直暗暗盯著石燃,這卻還是他第一次殺人。他話中語意猶有不信。
石燃一雙眼有些悲涼地望著他,口裡湧出一口肺血,輕輕道:“是的,你終於殺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這近月以來蝕骨之恨,被騙之侮終於消散了。那梗壓在他心頭的似乎永難報復的恨之入骨的人終於將死,可不知怎麼,他心中反而沒覺一絲輕鬆,反添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在這荒林野外,讓他只是想哭,拋劍而哭。
石燃卻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輕輕拂了下他的臉,輕輕道:“小致,沒什麼,江湖也就是這樣了。我不怨你。”
四周殺聲入耳,是文府在攻長車的車陣,林致只覺那頰臉上的一下輕拂還恍如昨日。昨日,似乎僅昨日他還與石燃言笑無忌。是什麼,是什麼把這一切都偷走了?是這要颳走一切人間溫涼的曠野之風嗎?他只覺得、只覺得天上那月華恍惚得可恨。而風,把這地上他熟悉的人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涼了。
他緩緩倒退幾步,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語意飄忽,但轉而又走近幾步。他看見石燃似想說話,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細聽。但四周雜聲太亂,風也太大,他聽不清,聽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動的已經失色也幾乎無聲的唇,石燃的生命在風中已近飄盡,他再說他這一生的最後的幾個字。林致只覺心中一陣慘然,他沒聽清,卻又似聽清了,他怔怔望月,只覺似有什麼把胸口都割開了,而且割切而出的是個好大的洞,讓這寒肅肅的北風呼嘯而入,一下捲走了他心中的一切。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後,耳中似有駱寒的歌聲迴響。
石燃耳中也自復響起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為止。歌已渺,人輕逝。然後,風裹挾著他曾生過的魂靈,不知是就此消散,還是梗梗難瞑地呼嘯著向一個遠方而去。
第四章:壁觀
同樣是夜,江風惻惻,籠罩著金陵城外距石頭山不過八九里遠的一處營房。
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軍隊。它不隸屬於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也是袁老大布在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