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中衣袖上讓她穿了過來。
駱寒認出那熟悉的字跡,並不馬上就看,卻先靜靜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還是塞外沙野中一樣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現在他手裡有著朋友的信,身邊,還有一個仰慕他的小女孩兒。駱寒又一次想起前幾日傷中夢境裡所經歷的種種驚怖,似總有一個低如命運的聲音對他說:“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醒來。”
身邊四周,彷彿弱水三千,流沙無限,身子在一片荒涼中不斷地往下陷著、陷著,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麼熟悉的相握過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塊木柴,柴也是木質的,如杯,如“痛質胡揚”,他就如握住了一個朋友的手。這些年來,他不就是用一個名字在抵擋著所有寂寞的侵蝕?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讓他在痛中醒來。
——朋友有難,獨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獨任大難,所以他必須醒來。
駱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書,又看了兩遍,才揣進懷中。天上星光微燦,地上、是木柴燒出的溫暖。而這一生,有朋友的感覺真好。他的臉上有一種悠遠的表情,卻沒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轉瞬地盯著自己——她也不知能和他相處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時,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讓那一點輪廓漸漸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讓以後自己年老體弱後回想,一切細節,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時都沒有話,只那小姑娘把當時雨驛中的一曲低低唱來:“……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
“……難得樽前相屬……”
這倥傯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葉落悄然,遙遙村舍中,隱聞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幾時幾刻的樽前相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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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體會出做詞人心中的痛來,唱到星斗悄轉——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屬,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駱寒細訴了她在路上從荊三娘那兒聽來的易斂與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滿是激動:那麼“醉顏閣”中的離奇一遇,那麼片言之中緣定三生,那麼“永濟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時艱,這樣的情緣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一夢?只要那夢不醒,人生就還是好的、可以期盼與留連的——
哪怕那只是別人的夢。
“世間萬般事,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駱寒很靜,瞎老頭的胡琴響起,弦澀音寒,荒村寂落,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夢破夢園?
駱寒晚上沒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讓給了那祖孫二人,自己一個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還是躺在了一塊略乾的地上。這些天經歷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雲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蕩無遮的了。雲是看不見的,暗暗的陰翳在那裡,如人世間所有看不見的倫理、秩序、道德與障礙。駱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雲層,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種確實的感覺,讓你覺得實實在在地活著。他後來一個人牽這那駱駝到了江邊,衣履去盡,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長江裡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兒都是冷,為什麼不讓它冷得徹底一點?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樂有人愁,有人夫婦同羅帳,有人飄零在外頭。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對此生以來最嚴酷的一個挑戰。可是他覺得很累,生活總是不斷把你打擊成碎片,所有頑強的人不過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將之再粘合起來。
但粘起後的人形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呢?駱寒想摸摸自己的劍,劍在岸上,但怕連劍都不再那麼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狀態最不好的日子,但在這樣的日子中,他要迎來與袁老大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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