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掛名時,而且久別勝新婚。回來以後回過味來,卻有點不是味。
那兩首“金縷曲”、“南鄉子”當然沒有正視現實,只寫他能接受的一面。“硯香詞”沒有年份,以長短分類,早晚分先後,是中舉那年季冬修訂成集。前引“惜餘春慢”是末一首。這是最後一首長調,小令、中調另外排。所以“惜餘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來是墜歡重拾後的又一次會晤。標題“畹君話舊,詩以唁之”,似乎這次見面她很傷心,老是講往事,要削髮為尼。他也就將他們的歷史作一總結,作為弔唁:“蘭芽忒小”,“萱草都衰”、“釵頭鳳拆”、“名花無主”等等。“春色闌珊”,似乎他如願以償後再看看她,已有遲暮之感了。
“臨江仙”題為“飲故人處”,吳世昌說“也是豔情”。這裡的故人與新人對立,剛離異也可以稱故人。但是中舉前不會與故人有豔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後又再一次造訪。
還有“唐多令”“題畹君畫箑”,“下片全是調笑之詞”。“硯香詞”借不到,光看吳世昌的記載,無法揣測時期,也可能題扇是他們從前的事。反正他以後還去過不止一次,讓他們的感情漸趨燈盡油幹,壽終正寢,否則不免留戀。過了中舉那年,他不再寫詞,豔體詩則兩三年後仍舊有,但是不是寫她了。
一部份人相信紅樓夢不可能是高鶚續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證據。後四十回的作者將榮寧敗落這一點故意沖淡,抄家也沒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預言,給人的印象深,而後四十回給人印象模糊。所以續書不過是寫襲人再醮失節,在讀者心目中總彷彿是賈家倒了她才走的。襲人領姨奶奶的月費已經有兩年了,給王夫人磕過頭,不過瞞著賈政,所以月費從王夫人的月例裡面撥給。
在高鶚看來,也許有下列數點稍有點觸目驚心:
灱勢利的下堂妾。
牞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勞的主婦,與襲人在寶玉房裡的身分相仿。
犴都是相從有年,在娶妻前後下堂。表面上似被遺棄──男子出走或遠行──實是負恩。
犵畹君兩次落娼寮,為父母賣身。襲人在第十九迴向母兄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爹雖沒了……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初賣為婢,贖出再賣大價錢,當是作妾為娼。當然她不過是這麼說,表示如果真是窮,再被賣一次也願意。脂本連批“孝女義女”。
玎第七十七回有“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己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圈。”自高身價,像聊齋的恆娘一樣吊人胃口。
甪男子中舉後斬斷情緣。
他始終不能承認他的畹君是這樣的,對襲人卻不必避諱,可以大張撻伐。
中舉後第四年的花朝,改完了乙本紅樓夢,作此詩:
“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裡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
“昨宵”校改完工,書中人中舉出家,與他自己這件記憶常新的經驗打成一片:蟾宮折桂後玉人入抱,參歡喜禪,從此斬破情關,看破世情,獲得解脫。只要知道高鶚一生最大的勝利與幻滅,就可以相信這一串聯想都是現成的,自然而然會來的。
那時候他三年會試未中,事業又告停頓,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見他“閒且憊矣”,邀他幫著修訂紅樓夢,也是百無聊賴中乾的事。但是中了舉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種解脫,就跟書中人中舉出家一樣。我在“紅樓夢未完”裡分析這首詩,認為反映他在這一個階段的心理。當時知道他的人與朋友間應當是這樣解釋,這篇短文則是企圖更進一層加個註腳。
初詳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