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吭吭吭三聲咳,脖子一抻,眼一翻白,嘴一咧,噴出一股鮮血,身體前仰後合,看著就要栽倒。父親搶上去扶住了他。父親說:“指導員別生氣,運糧過河小意思,俺東北鄉人都是有種的,發句牢騷你別在意,氣死可了不得。”
父親瞪著眼喊:“夥計們快脫衣裳快卸車,水不深,好過,冷是冷點,比挨槍子兒舒服多了。不為別的,為指導員這番話,別叫這個小×養的嘲笑咱。”
民夫們聽從號召,匆匆忙忙吸著冷氣脫褲子。一會兒工夫,岸邊光溜溜赤條條一片,景象非凡。父親問:“有三個蛋兒的沒有?”都笑起來,說沒有。然後卸車,扛起糧袋,呼隆隆要下河。指導員大喊:“停住!”
父親問:“為什麼要停住?”
指導員說:“這樣幹速度慢又不安全,有人摔倒不就把糧食溼了嗎?排成兩路縱隊,一個傳一個。”
父親說:“不行不行,這樣不公平!站在河中央的吃大虧了。”
指導員說:“共產黨員和希望入黨的同志們,跟我到河中央深水裡去。”
父親說:“去你奶奶的那條腿,共產黨員長著鋼筋鐵骨?輪班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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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大踏步往河水中走去,父親說:“我說二大爺,你在岸上歇著吧,凍死你怎麼辦?”
指導員堅定地說:“放心吧,我的老弟!”
父親緊跟著指導員往深水中走,這個黑瘦咳血的骨頭人表現出來的堅忍精神讓他佩服。父親感到從指導員脊樑上發出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好像溫暖。指導員背上有兩個酒盅大的疤痕,絕對的槍疤,標誌著他的光榮歷史。父親往前衝幾步,濺起的水使指導員背部扭曲。陽光燦爛,水面上片片琉璃碰撞,發出清脆玻璃聲。他伸手捏住了指導員的手,指導員用迷迷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感到指導員手僵冷如鐵,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憫。他暗下決心,從今後應該向共產黨員學習。
兩條人鏈形成,人們搖晃著身子,對面而立,都看到一雙雙打著哆嗦的灰白嘴唇。民夫們幾乎都下了河,岸上剩下一片驢,都伸著頸,眯著眼看陽光,好像在找光線刺激打響亮噴嚏。父親這時感覺不太冷,舌頭和嘴唇很靈活,便高聲嚷叫:“上岸去一部分!上岸去一部分!”
民夫們站在水裡咬牙切齒,沒有動彈,彷彿在一起賭氣。父親看到了他們的思想,這個思想如幾百朵花瓣旋轉成一朵美麗的花朵,充實而飽滿地懸掛在河道上空,父親用思想看著它的鮮豔,用思想嗅著它的芬芳,用思想觸控著它潤澤的肌體,寒冷和飢餓通通被排擠到意識之外,只有這朵花,這朵奇異的花,還有馨香醉人的音樂。父親感到自己的靈魂舒展開形成澎湃的逐漸升高的浪花,熱淚頓時盈滿了他霸蠻如電的黑眼睛。
“王生金、李路、馬小三……你們快上去……”父親把一批民夫驅逐到兩岸上。被點到名字的民夫都用恨恨的目光盯著父親。指導員哆嗦著、求情般地說:“同志們……顧全大局……服從……服從餘連長的命令……”
他們不情願地往河兩岸移動,一步三回頭,冰河讓他們留戀,浪花無聲地環繞著他們的身體,太陽的金色瓢潑而下,塗滿了河與河中人。
父親在民夫連裡(10)
一袋袋小米在人鏈上執行著,動作迅速而有節奏。父親沉浸在神聖樂章裡,感到六十斤重的米袋輕如鴻毛。這種忘形有形的境界在他日後的衝鋒陷陣中經常出現,他用思想代替感官。他的開槍、投彈、拼殺、格鬥全靠下意識控制。他打仗像遊戲又像夢遊,動作優美得要命,所以馬師長的望遠鏡跟著他轉,所以馬師長擊掌而嘆:天才!天才計程車兵!他不是訓練出來的,他是為戰爭而生的精靈。
眾所周知,父親身材高大,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