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摺疊床,每天晚上拉出來睡覺,每天早上再放回大女兒的床下面,睡覺的地方有了,但是東西沒法兒放,所有的櫃子都塞滿了,基本上一開櫃門就跟雪崩一樣:衣服、玩具、書劈頭蓋臉地倒出來。
怎麼辦?加恩家不是有錢人,又不好意思跟中國代表團要錢,所以就為我買了一個簡易、用硬紙殼做的小櫃子,是深藍色的,我最喜歡的顏色,有六個小抽屜,還配了一個小藍檯燈。櫃子搭起來之後我心裡非常高興,但是想到使館曾教育過我們,收外國人禮物的時候要不卑不亢,千萬不得過分感激,好像中國什麼都沒有,有失我大中華的威嚴。因此,當加恩先生將他辛苦了一早上的小藍櫃子放在我面前時,我以一箇中國部長視察工作的方式看了一眼,說了一句“不錯”之類的不陰不陽的話,然後接著看書。據說這一舉動把加恩全家的鼻子都氣歪了,他們揹著我開了個全家會議,差點兒把我送回代表團去,後來還是加恩先生心軟,說算了,送回去還不知道代表團裡怎麼整這個不爭氣的小丫頭。他後來告訴我,他看了好多講蘇聯斯大林時期的書,特別是Solghenitsin的《Ivan
Densovitch生活中的一天》他怕我因為做錯了事情,被送到中國的西伯利亞去。至於我什麼時候開始坦率地表達自己,我實在說不清楚。人的意識的轉變永遠是悄悄地,潛移默化地。直至後來我回國以後,我的團委書記說我說話不走大腦,我才意識到我真的變了。
在美國我還學到兩樣東西,其一會給我的後代帶來幸福,其二毀了我一輩子的財運。第一件事是因為我和呂貝卡的一次爭吵。孩子們在吵架的時候是可以說出惡毒的話的,特別是敏感、聰明的孩子。呂貝卡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吵架的起因早就忘了,我只記得她惡狠狠地對我說:“就是因為你不可愛,你爸爸、媽媽才不要你,把你送到美國來,我們真倒黴,還得收養你。”
我也不依不饒地說:“你懂個屁,只有中國的人尖子才能出國,別的父母想送還送不成呢,我將來是當外交部長的料,你八成是紐約街上的垃圾工人。”
呂貝卡反駁道:“我父母絕對不捨得讓我離開他們,我再沒出息他們也愛我,我是他們的女兒,你要是再沒出息就更沒人要了。”我啞口無言,像吃了個蒼蠅。至今,我還能清晰地聽到呂貝卡的伶牙俐齒。我要是有孩子,我不想也不讓他十七歲漂洋渡海求個學業,我一定把他摟在懷裡,緊緊不放。我頭腦很清楚,我母親為我做了一切她所能做的,但我心裡擺脫不了一種被拋棄的恐懼,因為呂貝卡的話我會在夢裡聽到。
其二是我們幾個孩子在美國的經濟狀況,當時我們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口袋裡沒有一分錢。代表團從來沒有發過零花錢。我們學校外面有個賣義大利冰的小攤,天熱了,孩子們午閒時都去排隊買義大利冰吃。我只好看著,別人要請我吃,我還要面子,說不喜歡。有一次學校組織春遊,去中央公園,大家都在街上買吃的,我實在感到委屈,居然在一邊掉眼淚。我的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她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在她懷裡痛訴了一番。她笑了,拉著我的手到中央公園裡的動物園去了,在那兒我能親手餵羊、餵馬。等我們回來同學都吃完了,我也把事情忘了。回家的時候班主任又過來問我玩得開心嗎?我說開心,她笑著說:“明白了吧,開心跟錢沒關係,得自己找樂子。”
1995年我去美國最有名的高盛投資銀行應聘考試,有一個比我小七八歲的資深副產品交割員死活看不上我,理由是我沒有“飢餓感”,就是說我對錢的慾望不夠旺盛,使我立刻意識到我十二歲時班主任把我帶壞了,十五分鐘動物園就讓我一生沒有了飢餓感。到末了,高盛真的沒要我,就是因為我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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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當年小時候洋插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