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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進一步,當一個選擇的後果不僅關涉到自己,而且關涉到他人尤其是自己所愛的人的命運時,悔恨中必定還包含著內疚,並且被這內疚強化。內疚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對於選擇及其後果的倫理責任而感到的痛苦。如果只是自食其果,與他人無干,就只會悔恨,不會內疚。

我的情形正是這樣:因內疚而更悔恨,因悔恨而更悲傷。一個錯誤的選擇使我失去了妞妞,妞妞失去了生命。承受最悲慘後果的正是妞妞。我活著,妞妞卻死了。我對妞妞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不斷自問:為什麼一開始我沒有果斷地下決心給妞妞動手術呢?我竭力回想她的病確診那一瞬間我的真實想法。當時,眼科主任簽署了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然後讓我去向有關部門詢問,一個月的嬰兒能否承受住手術所必需的全身麻醉,以及能否承受住放療。我立刻到手術室找麻醉師,答覆是肯定的。可是,我到此止步了,沒有接著向北京醫院詢問放療事宜。醫囑的執行被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

為什麼呢?唯一的解釋是我並不當真想給妞妞做放療和手術。事實正是這樣!當我從麻醉師那裡返回時,我並未受到鼓舞,毋寧說我本來暗暗希望答覆是否定的,使我得以免去選擇的煩惱。捫心自問,在確診那一瞬間,我的潛意識中已經作了放棄的決定。

我說潛意識,倒不是為自己開脫。當時我並未意識到我作了這樣的決定。直到後來,當我不顧一切地痴戀這個小生命時,我才反省到一開始我對她的愛還遠未到不顧一切的地步。我是有所顧忌的。我不肯接受我有一個殘疾女兒的事實。小生命畢竟出世不久,放棄她似乎並非不可思議。在我內心深處迴響著的是一個我自己沒有勇氣說出口甚至沒有勇氣諦聽的聲音:全或無!或者要一個十全十美的寧馨兒,或者一無所有!

全或無——一個多麼簡明的公式,又是一個多麼幼稚的公式!在這個非此即彼的公式中,生命固有的缺陷、苦難、辛酸被一筆勾銷了。一個自命對人生有相當覺悟的人怎會有這等幼稚的信仰呢?“全”只是理想,現實總是不“全”的,有缺陷的。凡不能接受這缺陷的,自己該歸於“無”,為什麼我仍在世上苟活?

所以,全或無表面上是一個多麼驕傲的公式,其實是一個多麼自私的公式。在這個貌似英雄氣概的公式中,我始終是出發點和中心,而一個有缺陷的小生命的生存權利卻被徹底剝奪了。它的直截了當的表達是:既然我得不到“全”,那麼就讓她“無”!更有甚者:讓她“無”,以成“全”我!結果,我活著,妞妞卻死了。

那時我確實不懂得,一個殘疾的生命仍然可以有如許美麗,如許豐盈。只是後來,妞妞已經成了一個小盲人,卻以她的失明使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我以往的淺薄和自負,也看到了一個縱然有缺陷但依然美好生動的殘疾人世界。妞妞本來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中出色的一員,是我把她擋在了這個世界的門外,擋在了一切世界的門外……

悔恨是一種事後的聰明。在悔恨者眼裡,往事是一目瞭然的。他已經忘記了當初選擇時錯綜複雜的困境和另一種可能的選擇的惡果。此時此刻,已實現的這種選擇的惡果使他成了那種未實現的選擇的狂信者。他相信,如果允許他重新選擇,他將不會有絲毫猶豫。

如果現在讓我選擇,我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給妞妞動手術。這是因為我親身經歷了不給她動手術的後果。但是,我沒有也不可能親身經歷給她動手術的後果了。選擇的困難在於,一個人永遠不可能依靠自身的經驗來對不同的選擇作比較。無論當時,還是事後,比較都是在想象中進行的。一旦作出一個選擇,即意味著排除了其餘一切可能的選擇,從而也排除了經驗它們的可能性。在作出選擇之後,選擇的困境絲毫沒有消除,遲早會轉化為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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