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制度的理想必然是和私人個人主義的理想勢不兩立的。人類終究不能做一個完全孤立的個人,這種個人主義的思想是不合事實的。如果我們不把一個人當做兒子、兄弟、父親或朋友,那麼,他是什麼東西呢?這麼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形而上的抽象名詞。中國人既然是具有生物學的思想,自然先想到一個人的生物學上的關係。因此,家族變成我們的生存的自然生物學單位,婚姻本身變成一個家族的事情,而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我在《吾國與吾民》裡,曾指出這種佔有一切的家族制度的弊害,它能夠變成一種擴大的自私心理,妨害國家的發展。可是這種弊害在一切人類制度裡都存在著,無論是在家庭制度裡,或西方的個人主義和民族主義裡,因為人類的天性根本是有缺點的。中國人始終覺得一個人是比國家更偉大,更重要的,可是他並不比家庭更偉大,更重要,因為他離開了家庭便沒有真實的存在。現代歐洲民族主義的弊害也是同樣明顯的。國家可以很容易地變成一個怪物,——現在有些國家已經變成怪物,——把個人的言論自由,信仰自由,私人榮譽,甚至於個人幸福的最後目的完全吞沒了。
我們可以用家族的理想來代替西洋的個人主義和民族主義;在這種家族的理想裡,人類不是個人,而是家族的一份子,是家族生活巨流的主要部份。我所說的“生命之流”的原理,便是這個意思。在大體上說來,人類的生命可說是由許多不同種族的生命之流所造成的,可是一個人直接感覺到的,直接看見的,卻是家族的生命之流,依照中國人和西洋人的比喻,我們用“家系”或“家族的樹”一詞,每個人的生命不過是那棵樹的一部分或一個分枝,生在樹身上,以其生命來幫助全樹的生長和賡續。所以,我們必須把人類的生命視為一種生長或賡續,每個人在家族歷史裡扮演著一個角色,對整個家族履行其責任,使他自己和家庭獲得恥辱或光榮。
這種家族意識和家族榮譽的感覺,也許是中國人生活上隊伍精神或集團意識的唯一表現。為使這場人生的球戲玩得和別一隊一樣好,或者比別一隊更好起見,家族中的每個份子必須處處謹慎,不要破壞這場球戲,或行動錯誤,使他的球隊失敗。如果辦得到的話,他應該想法子把球帶得遠些。一個不肖子對自己和家族所造成的恥辱,是和一個任防禦之責的球員接不住球,因而被敵人搶去一樣。那個在科舉考試裡獲第一名的人,是和一個球員衝破敵人防線,幫球隊獲得勝利一樣。這光榮是他自己的,同時也是他的家族的。一個人中了狀元或進士之後,他的家人、親戚、族人、甚至於同鎮的人,在情感上和物質上,都可以靠他獲得一些利益。因此在一兩百年之後,鎮上的人還會誇口說:他們在某個年代曾經出過一個狀元。一個人中了狀元或進士之後,衣錦還鄉,將一個榮譽的金匾高高放在他的祖祠裡,家人和鎮上的人都很高興,他的母親也許在喜極而流淚,全族的人都覺得非常榮耀。今日一個人獲得一紙大學文憑的情形,跟從前那種熱鬧的情景比較起來,真有天壤之別。
在這個家族生活的圖畫裡,我們可以找到許許多多的變化和顏色。男人自己經過了幼年、少年、成年、老年等時期:開頭是由人家養育,後來轉而養育人家,到年老的時候又由人家養育了;開頭是服從人家,尊敬人家,後來年紀越大,越得人家的服從,受人家的尊敬。女人的出現尤其使這幅圖畫的顏色更為鮮明。女人踏進這個連續不斷的家族生活的圖畫裡,並不是要做裝飾品或玩物,甚至根本也不做妻子,而是做家族的樹的主要部分——使家族系統賡續著的要素。因為任何家族系統的力量,是有賴於那個娶入家門的女人及其所供給的血液的。賢明的家長是會謹慎選擇那些有著健全遺傳的女人的,正如園丁移植樹枝時謹慎選擇好種一樣。一個男人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家庭生活,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