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京師的官道上,一騎快馬飛奔著濺起落花,馬上的男子一身輕甲,低頭看看懷裡面色發白的妻子,伏在她耳邊問了句:“娘子,要不要歇一歇?”
“不必了,趕緊回去。”少婦輕輕閉上雙目,兩行清淚沿著雙頰落下,卻不是為著這一路的顛簸。
控馬的男子嘆了口氣,輕拉韁繩讓馬兒放慢了些速度,雖然他身上的腰牌清晰地刻著“正六品武毅將軍蘇舒彥”,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最早的一個名字,叫做“書硯”,詩書畫棋,這是公子定的。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他卻總是記得自己在江南那段煉獄般的日子:父母雙亡以後,他被狠心的堂叔賣到了人販子手裡,人販子哪會有人性,對他又打又罵的,最後還把他賣到了青樓,他本來還慶幸自己是個男孩子,不過是做苦工,在哪裡都一樣,卻沒想到那鴇兒看他生的眉清目秀地,居然讓他……
慌不擇路地,他一路跑到了三層樓的頂上,再無路可走了,也只能閉眼一跳,劇痛裡再抬頭,看到的卻是高高揚起的馬蹄,和馬上那個和自己同樣驚恐,也差不多是同齡的少年。
他強忍著折了骨頭的疼痛看他同鴇兒一頓唇槍舌劍,最後掏了二兩銀子買下自己,他心裡又慶幸又好笑,慶幸的是,無論做什麼苦工,也比做男妓強!
好笑的是,這小公子真會算計,付給鴇兒的銀子,竟比三年前他賣身的銀子還少了一兩……
之後的日子,好的讓他不敢想,非但沒有他擔心的那些,那小公子還請了大夫幫他接了骨,又高床軟枕地讓他養傷,他養著養著心裡就發虛,生怕他也不是什麼好人,怯怯地問了,對面的人卻愣了:
“買了你做什麼?……我也沒想過……我先想想……”
愣愣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公子又笑了:“我缺個小廝,你好好養著,養好了傷給我當小廝吧!”
後來隨著他回到京城,自己就成了國公府三公子的小廝,和聰明又缺根筋兒似的墨香一起,伺候著公子的飲食起居,書房筆墨,十幾年,公子教他們讀書,習武,也教做人的道理,公子也曾笑著說宰相門房七品官,自己二人至少也該中個舉人。
後來,又被公子帶到了戰場,立了戰功,還了身契,若非公子說讓他給自己帶親兵,他是怎麼都不會同意除籍的!
結果到了最後,到底還是分開了。
自家娘子接了夫人的信,一路哭著到營裡來找他,他看了也愣了,再回過神兒,淚也打溼了盔甲,生怕年前一別成了永訣,他拉了匹好馬就要往京師趕,自家娘子卻也定讓他帶上自己,他想了想反正她這點小斤兩還沒自己的兵刃重,索性也就馱著她一起朝京師趕,一路星夜兼程,總算是快到了。
想著往昔種種,他又摟緊了懷裡的娘子:“魚兒,坐穩當些,咱們得快點兒了!”
從仲春,到暮春,蘭陵侯府這一個多月以來,可以說是門庭若市,可短短的一個月,又能敘多少別情呢?
烏衣巷兩側的桃花落盡了,蘭陵侯命人關了大門,謝絕一切賓客,他要陪著家人過這最後的幾日。
蘭陵侯蘇有容的最後幾日,也沒什麼特別的,便同許多休沐的日子一樣,兒女繞膝,佳人在側,只不過以前大多是他說,她們聽著笑,今日是她們說,他聽著笑。
兩輩子都算不上壽終正寢,他不太理解垂暮的含義,雖說現在身上很難受,可比起之前受傷中毒什麼的,倒是還差得遠,不是不留戀人世的,這世間有太多的美好,值得人眷戀。
只是心裡,也說不上有什麼遺憾,或是恐懼,或是不甘……
可能是天性隨遇而安吧,他總覺得自己之前逃了那麼多次,這一次逃不過了,也是人之常情。
夜沉了,打發走了戀戀不捨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