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動作慢吞吞的老掌櫃,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竟是以驚人的速度,將棋盤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那上面的棋子黑白分明,壁壘森嚴,如同兩支大軍捉對廝殺,正殺得入港。
兩人的心境比之當日大有不同,摸出棋子並不落下,反倒是陷入了對往事的深思之中。
“當年你就是喜歡下棋而耽誤生意,為此沒少挨你爹的打。到後來你爹下世,才沒人再打你,可是也沒人再能管住你下棋了。如果你不是那麼貪棋,你的生意怕是早該做大了,說不定這條街的酒樓,都成了你的產業。”
張小乙嘿嘿一笑,捻著鬍鬚道:“那是我爹的念想,我可沒想過那些事。人這一輩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註定的,爭那些幹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爹好強了一輩子,最後又怎麼樣呢?這條街還是這條街,各家的生意還是各家的生意,爭了半天,又有什麼用呢?還是我這樣好,每天吃吃喝喝,下我的棋,不至於餓死街頭就足夠了。”
老人點點頭,“我當初就說過,你張小乙是個福澤深厚之人,果然老夫沒有看錯。你是天生享福命,一輩子不用發愁。你的兒子呢?他不來跟你學生意?”
張小乙搖搖頭,“別提他了,不爭氣的東西!看不上這小酒鋪小棋社,出去跟人跑買賣,一年不見得回來一次,懶得理他!等到我一死,這買賣便沒有了,一幫老傢伙再想下棋喝這不摻水的黃酒,就得自己找地方嘍!沒辦法,兒大不由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隨他去吧。你的兒子呢?”
老人笑道:“這點你不如我,我兒子比你兒子聽話,肯跟我學。”
“那不還是給人家當掌櫃?呂大郎,當初咱們每天在一起下棋,我爹看我跟你下棋就不罵我,說你有貴氣,跟你下棋可以沾光,現在看卻也沒沾上什麼。不過那麼多人,只有和你下棋最和胃口。一晃過了那麼多年,你說你給人當掌櫃,又升了職,讓你管的生意多了,下棋的時間便少了,再後來就不見人。這麼多年下來,還在做?你年紀跟我差不多,看看你的樣子,簡直比我老三十歲。你只有一條命,不要這麼拼了。該歇就要歇一歇,不要總把擔子扛在自己肩上。”
老人道:“你說的很對。我的命不如你,之前總是想不開,總覺得受了兩代東家的大恩,就該把這把老骨頭報效給主家。大掌櫃的有事回家,我想替他把買賣盯起來……”
張小乙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糊塗!人家大掌櫃有事回家,自會把事情安排妥當,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把他的差事接過來,不是說要他不要回來?這樣會得罪人的。再說你都這把年紀了,自己躲懶都還來不及,怎麼還沒事找事做,簡直蠢到家了。”
老人愣了片刻,忽然笑起來,笑得格外開懷。提起壺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是啊,果然是蠢到家了。只是家裡人都怕我,沒人敢向你一樣,當面說我這個糟老頭子的錯處。害我吃了好大的苦頭,才知道醒悟。我已經想通了,是啊,年歲不小,是該享享福了。所以啊,我今天來找你,把這盤十二年前的棋下完,過幾天便要出京了。”
張小乙看看他,“出京?回廣西?你還是個老糊塗。廣西那地方我雖然沒去過,但也聽人說過,險山惡水有什麼好的?這天下哪好也不如京師好,你就留下享幾天清福,回什麼廣西。你回去你兒子也要跟你回去,不是誤他的前程?”
“葉落歸根。人不管走得多遠,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很多年沒有回去,家鄉的父老都快認不出我了,連家鄉的話也快忘記怎麼說了。是時候回去看看,免得讓人忘了我。京師裡該放的事,也都放下了,只剩了你這盤棋,還有你這裡不摻水的黃酒。等今天分出勝負,把酒喝出滋味,我也該上路回鄉了。”
張小乙愣了一下,“你真的要走?”
“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