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說:算了算了。她這時找了塊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繡花手絹鋪上去,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著棉紗長筒襪,沒有城裡少奶奶的絲襪那樣薄,也是精紗細紡的。走了十多里地;母親感覺襪子從膝蓋褪到小腿,又從小腿褪到腳踝,絕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兩條長筒襪踩在腳心走過來的。若沒有零嘴分她的神,母親不可能受得住縮成兩團,硌得要命的長筒襪。
母親把長襪子從腳板下面一路拉上來,拉得平整光潤,她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頭望著,手把鞋子提起,仔細倒儘裡面的沙土、草根。然後她從隨身挎來的藍色印花包袱裡,拿出一塊光洋。餘下的她還有九塊光洋,它們都去了之後她靠什麼吃飯,她是不去想的。我母親主意很大,九塊光洋之後的日子她肯定過得下去,並過得不差。
路的西頭來了輛汽車。車頂上綁著四五個皮箱,十多個鋪蓋卷。車子蓬頭垢面,四個輪子上肥厚一層泥土因而使它們看去腫脹、笨拙。我母親朝它揮一下胳膊,汽車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彎腰,去拾那條墊在土包上的繡花手絹。我知道母親在無論多麼十萬火急的情況下,都不會腦子一熱丟失一條手絹或一個髮卡。她問五十多歲的司機:老師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師傅說:是啊,你打票沒有?母親鬆開五個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塊光洋:老師傅,這個夠不夠我打票啊?司機說:這麼大的錢我到哪裡去給你找錢?你沒有零錢嗎?母親搖頭笑笑。車上個個人都在睡覺,這時有兩個人醒了,看見有人在錢上作了難,便立刻眼一閉,心想,等他倆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師傅說:那就對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縣城去搭車吧。
我母親說:有多遠啊?
老師傅說:三十來裡地。
他這樣講的時候臉上那點兒不忍馬上被母親抓住。她說:老師傅,你看太陽都偏西了,你捨得我一個人走三十來裡地呀?
老師傅看著這個俊秀的女孩,他是捨不得的。他說:回頭到了南京,你補張票吧。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到了南京,我買鼓樓的臭豆腐請你吃!
老師傅笑得呵呵的。車就開上路了。他朝一個空座也沒有的車廂喊:大家擠擠睡啦,給這位小妹妹騰點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誰也不肯醒。他便拿了個鉛桶,底朝天擱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個爛棉襖鋪到錯桶底上。我母親坐了下來,把那塊光洋仔細塞回包袱。她知道搭這趟車她一文錢不必花了,老司機方才叫她補票的話,是講給全車人聽的,是向他們表白,對這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無偏心眼兒的。
我母親並不多話,只是有問必答。
老司機問:是在南京讀女子中學啊?
我母親說:是的。
我曉得母親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闖蕩世界的時候,不講實話,我完全贊同。我母親真是個聰明過人的少女,她表現出的大方,沉著,讓人相信她慢說熟知南京,就連上海十里洋場都不在她話下。我認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處是那個鄉氣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機只覺得那小包袱有點塌這女孩的臺。
老司機說:你是來走親戚?
是的。
老司機從頭一眼看見這女孩,心裡就在罵她的父母:這樣一個女孩,怎麼就捨得放她到鄉間村野來。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柺子,那不可惜她的知書達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淺藍布旗袍,黑布鞋,兩根辮子綰成兩個圈,城裡女學生要不剪短髮,一般都梳這種辮子。
老司機說:家住哪裡呀?
我母親說:鼓樓。
她就知道一個鼓樓,一個夫子廟。夫子廟給日本人燒了,她是曉得的。所以對於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樓。
老司機說: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