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自天而降,念不成大學,我就只剩了兩條路,一是當木匠,一是當農民。我父親狠了心,讓我下了鄉。十年後高考,我讀了工業學院,畢業當了工程師。那時候,高爐總在冒煙,車間熱氣騰騰,我錢沒少拿,一家人豐衣足食。父親死時,算是含笑而去。天曉得,工廠會關門,而我會下崗,最後供幾張嘴吃飯的,還是這間祖傳的作坊。”他說著,撿起案上的斧頭,削起指甲來,屋裡嗖嗖地響,指甲如銀屑四處飛濺。高坡待了一會兒,說:“你把命運拆開,講來講去,意思還是運抗不過命。那就認命嘛,還有什麼好抗的?”木匠說:“我的意思,不是你那個意思。我是想說,註定的事情,最後才會顯現。你抗過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聽得頭疼,說:“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說那麼多廢話呢。”木匠搖搖頭,嘆口氣,說:“你學來做什麼?”高坡說:“嗯,過日子。”木匠說:“過好日子?”高坡笑了,說:“最好是過好日子。”木匠說:“大凡能過好日子的人,不外兩種人:會運作的人,有手藝的人。譬如實外的校長,本市的市長,美國的總統,還有蹄花店老闆,醫藥公司的推銷員,都吃的是運作飯。運作得好,雞毛可以成為令箭,運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雞毛。吃手藝飯的,也有出人頭地的日子,再不濟,憑一技之長,也不會捱餓,譬如鐵匠、修理工、演員、拉琴的音樂家……”高坡說:“還有木匠。”木匠說:“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剛捏上斧頭,就差不多算是過氣了,”說著,他踱到牆根,隨手把一幅大布扯開,露出一口雕花繁複的大櫃子,比她還高,比她張開雙臂還寬,裝得下她這個人,黑澄澄的,挺氣派。高坡摸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來,說舊,沒有用過的痕跡,說新,卻半點不時尚。木匠黯然道,“我父親的手藝,超過我爺爺,他後半生都在伺候這櫃子,這櫃子卻至今沒買家。來的顧客,客氣的,敲敲櫃子,說做工好,就是手藝過時了。不客氣的,出門的時候咕噥說,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藝,你還學不學?”高坡聽暈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習前,高坡去胖媽媽蹄花店吃飯,看見姬小侯在店門口徘徊,問他是不是等誰?姬小侯說:“等你。”高坡聽了,心頭髮熱。兩個人各啃了一隻蹄子,又各喝了一大缽湯,額頭、頸窩、背心都發了汗,渾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對話告訴姬小侯,還描述了一番撇在牆根的烏黑大櫃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說:“他為什麼過得不如意,因為他看起來是木匠,卻比讀書人還迂腐。他說的道理都是對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來說的,是拿來做的。他做了什麼呢?等於什麼都沒做。”高坡聽得不耐煩,說:“你說,我今後咋個辦?”姬小侯說:“你父母養你一輩子沒問題,對不對?”高坡說:“你是說我沒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天,說:“哪裡。你好身手,總會用得上。”高坡說:“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笑,“我哪裡敢。我有個表哥,是舅舅家的兒子,好逸惡勞,拿錢進了一所掛靠什麼師大的影視學院,大熱天穿靴子,長髮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寬一張臉,按他們的話說,不是藝術家,賊像藝術家。後來終於沒混到畢業,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沒音訊,舅舅、舅媽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前幾天來了電話,說是在混劇組,做場記、道具,今後抓到好本子,騙到投資,就可以自己導戲了。我說,你吹去吧。他說,瞎,×××還不是這麼折騰出來的?”高坡說:“你跟我說這麼多廢話,有什麼用處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說,你至少比我表哥強多了。”高坡撅了嘴,罵“討厭。”她招手把老闆喚來,付了飯錢,把姬小侯推出門去。
三十
清明節的頭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後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聽見地板咚咚地響,以為有賊摸進來,顫聲問了句“誰?”自己先嚇得拉被子蒙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