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見從山頂草廬裡傳來的笛聲,牧羊人經常循著笛聲上山,看見信桃君孤獨的身影在草廬內外遊移不定,像一朵雲。有人曾經聽信桃君預告過他的死期,他說草廬旁邊的野百合一開花,他就要走了,他們聽不懂野百合花期的奧秘,反問道,野百合開了花,大人你要去哪裡呢?葬禮過後好多人都仰望著北山扼腕長嘆,主要是後悔,後悔信桃君在溪邊沐浴的時候,只顧窺視了他的私處,沒有問一問他後背上為什麼刻了字。好幾個人在夏天看見過信桃君裸露的身體,那貴族男子的身體因為過分的白晰和細膩而顯得神秘,更神秘的是後背上的一個圓形金印,金印裡應該是字,字能夠簡短地表達深刻的仇恨,也能夠平靜地告知喜訊或者噩耗,可他們偏偏不認識字。他們守在溪邊,隔水談論著信桃君狀如孩童的生殖器官,躲在岩石後面的牧羊人說王公貴族就是不一樣,連那東西也長得那麼精緻文雅,灌木叢裡的樵夫則懷疑那樣的器官是否能夠傳宗接代,然後他們就跳到水裡去了,專心撿拾信桃君故意散落在溪水裡的一枚枚刀幣。那隱居的貴族在北山的溪邊樹下散盡千金,後來開始把遲到的人領進他的草廬,山下桃村的村民接受了他最後的恩惠,一頭羊,一塊麻,一碗米,有的人拿了信桃君書案上的竹簡,把竹簡上的字洗去,拆了,做成一把筷子。老人們的回憶是瑣碎而精確的,他們說那三百個哭靈人都死於一顆感恩之心,但有的死於溪水裡刀幣的誘惑,有的死於一羊之恩,有的卻死得冤枉,是被一隻筷子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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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1)
北山下的人們至今不能哭泣。
在桃村和磨盤莊,哭泣的許可權大致以年齡為界,孩子一旦學會走路就不再允許哭泣了,一些天性愛哭的孩子鑽了這寬容的漏洞,為了獲得哭泣的特權,情願放棄站立的快樂,他們對學步的牴觸使他們看上去更像一群小豬小羊,好大的孩子,還撅著屁股在地上爬,嚴厲的父母會拿著笤帚追打自己不成器的孩子,用笤帚逼迫他們站起來,遇到那些寵溺孩子的大人,那情景就不成體統了,做父母的坦然看著孩子在村裡爬來爬去,還向別人辯解道,我家孩子是沒得吃,骨頭長不好,才在地上爬的!又說,我家孩子雖說不肯走路,也不怎麼哭的!河那邊的柴村汲取了鄰村的教訓,乾脆取消了孩子哭泣的特權,甚至嬰兒,也不容許哭泣,柴村人的榮辱與兒女們的淚腺息息相關,那裡的婦女在一種狂熱的攀比中紛紛投靠了神巫,大多心靈手巧的婦女掌握了止哭的巫術,他們用母乳、枸榿和桑葚調成汁餵食嬰兒,嬰兒喝下那種暗紅色的汁液,會沉溺於安靜漫長的睡眠中,冬天他們用冰消除嬰兒的寒冷,夏天則用火苗轉移嬰兒對炎熱氣候的不適感。偶爾會有一些倔強的嬰兒,無論如何不能制止其哭聲的,那樣的嬰兒往往令柴村的母親們煩惱不堪,他們解決煩惱的方式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浮想聯翩的,鄰村的人們有時候隔河眺望對岸的柴村,會議論柴村的安祥和寧靜,還有村裡日益稀少的人口,他們說主要是那些啼哭的嬰兒不見了,那些啼哭的嬰兒,怎麼一個個都不見了呢。
貧苦的北山也生生不息,就像奔騰的磨盤河的河水,去向不明,但每一滴水都有源頭,他們從天空和大地中尋訪兒女們的源頭。男嬰的來歷都與天空有關,男孩們降生的時候,驕傲的父親抬頭看天,看見日月星辰,看見飛鳥遊雲,看見什麼兒子就是什麼,所以北山下的男孩,有的是太陽和星星,有的是蒼鷹和山雀,有的是雨,最不濟的也是一片雲,而女孩子臨盆的時候所有的地屋茅棚都死氣沉沉,做父親的必須離開家門三十三步,以此逃避血光之災,他們向著東方低頭疾走三十三步,地上有什麼,那女兒就是什麼,雖然父親們的三十三步有意避開了豬圈雞舍,腿長的能穿越村子走到田邊野地,但女兒家的來歷仍然顯得低賤而卑下,她們大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