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聲。春暮遲遲,院子裡養著一條大狼狗,姐弟倆百無聊賴地逗狗玩,聽到樓上父母的爭吵聲越來越響亮,中間夾著砸東西的脆聲巨響。小煐和子靜驚怯地面面相覷,都不說話。晚春的陽臺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子靜推出他的小三輪腳踏車,一圈圈無聲地騎著,畫了一個圓,又畫了一個圓。小煐抱著膝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月亮從雲層裡走出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可以走出這吵嚷的噩夢。
在黃逸梵與張廷重爭吵的眾多題目中,有一條是關於小煐的——黃逸梵堅持要送小煐到學校裡受教育,她自己是個學校迷,自然不會讓女兒錯過上學的樂趣;然而張廷重卻堅持私塾教育,他的母親李菊耦一天學也沒上過,還不是能詩善賦巾幗不讓鬚眉?而且,那些洋人辦的學堂裡能教出什麼好來呢,讓女兒也同她母親一樣,滿口講英文,撒開腳丫滿世界跑嗎?
然而他終究沒有爭過妻子。有一天他上樓休息的時候,黃逸梵像拐賣一樣地拉著女兒的手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徑直來到黃氏小學報名處。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支著頭想了片刻說:“填個什麼名字好呢?張煐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地不甚響亮——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於是,便隨手填了“張愛玲”三個字。
那個歪著頭取名字的樣子,給了張愛玲很深的印象。
後來,張愛玲曾經寫過一篇隨筆《必也正名乎》,開頭便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
又說:“回想到我們中國人,有整個的王雲五大字典供我們搜尋兩個適當的字來代表我們自己,有這麼豐富的選擇範圍,而仍舊有人心甘情願地叫秀珍,叫子靜,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而她弟弟,就叫做“張子靜”。
姐弟兩個的名字,都被她批得體無完膚,可見“不可原恕”的應該是那取名字的父母。
不過她後來給自己取過筆名“梁京”,也未見得有多麼響亮,而且也仍然是脫胎於“張愛玲”的聲韻母切換。倒是她小說裡的主人公,諸如範柳原與白流蘇、許世鈞與顧曼楨、葛薇龍、吳翠遠、言丹朱,甚或碧落、嬌蕊、霓喜、瀠珠、愫細、小寒、綾卿……都是雅緻纖巧有詩意,即使現在的作家們給主人公取名字,走的也仍是這一種字眼秀麗的路線。
張愛玲又寫道:
“現在我開始感到我應當對我的名字發生不滿了。為什麼不另挑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於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彷彿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的第一步是取一個煒麗觸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麼?”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話又說回來了。要做俗人,先從一個俗氣的名字著手,依舊還是‘字眼兒崇拜’。也許我這些全是藉口而已。我之所以戀戀於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
遠兜遠轉,繞山繞水,最後到底還是歸到“母愛”這個題目上來。還是那句話——對於溫情,尤其來自家庭的溫情,張愛玲得到的實在太少了。於是那一點點一絲絲,件件都銘心刻骨,無時或忘。
母親是為了她而同父親開始的這一場爭吵,母親難得一次拉著她手的記憶新鮮而刺激,母親歪著頭填寫報名單的樣子更是永恆定格,於是,這個由母親隨手填寫的惡俗的名字,便就此跟了她一輩子,可謂意義重大。
發生在那一年的重大簽字還有一起,便是張廷重夫妻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