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把它淺淺地埋葬了,上面還蓋了一張葡萄葉,為了第二天還能找到它。第二天,葡萄葉落了滿地;又過了一天,葡萄葉都被風吹走了。
從那以後,我們仍然唱著那首已經沒有了意義的兒歌:“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裡,來到草地上……”北京的天空寂寞著。有的只是養在籠子裡的黃雀,為了使人快樂而歌唱。在“大躍進”過去以後許久,我的朋友們仍然不斷用氣槍射擊所有的鳥。我的朋友們用溼的泥巴糊住死的麻雀,扔進火堆,慢慢等待烤熟的身體。到了一九六六年,被扔進火堆的就不再是死去的麻雀。
麻雀被宣佈為敵人,它就不再是一隻鳥。它的存在即是罪惡,為了消滅罪惡就必須消滅它。而在我還弱小時已不能憐憫弱小,實在能對我日後的強壯指望些什麼呢? 。 想看書來
《我的青春回憶錄》第一章 天國(7)
差不多三十年以後,我偶然路過這所幼兒園,門上的紅漆已經剝落,也許早就剝落過多少次了,兔和鴨自然也不在了。而且,幼兒園就要拆掉了。“一定要拆嗎?”我問。回答是一定。這裡要建一座很高的樓,容納更多的孩子。我高興至少這裡還是一座幼兒園,又為今天的孩子們惋惜,他們再也看不到夜裡的紅眼睛。即使還能,他們願不願看,我沒有把握。
我家住在離幼兒園不遠的一條衚衕裡。院子很大,除了門樓、影壁,還有拴馬環。前清的時候,這是一座王府,後來殘破了。我家住在西跨院,有圍牆、走廊,兩棵大槐樹和一道垂花門。因為住在東廂房,夏天黃昏就很熱。我和妹妹就在走廊前的空地上種些瓜豆和淡紫的牽牛,夕照時滿屋都是花影。我的童年,更親近的是母親。父親總是忙,難得見到。我覺得他很嚴厲,也記不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去外地拍電影我總是很高興,臨走他拍拍我的頭頂,說一句“好好唸書”,我就點點頭。他有時寫信來,我就回一封,說一切都好。對父親的瞭解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從小學起,母親就陸陸續續教我念些詩,她穿著一身淡果綠的綢睡衣,靠在院裡的一張藤椅上,手裡握著一卷《千家詩》。太陽出來,就唸:“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暮春了,則是:“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逢到夜間,就會是:“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這樣的功課一直持續到我可以幾百行地背誦排律。母親只要我體會,很少作意義之類的講解,所以至今不忘。這些圖畫了的詩歌不能不對我日後的電影有了影響。
我小時候貪讀,讀我得到的一切書。最得意的是星期六下午,學校不上課,就鑽在房間裡,翻看家中的書籍。如果是陰天就最好。看到精彩處就高興到無可奈何;之後,呆想。我雖讀過一些武俠小說,可是因為其他男孩子不可抗拒的目光而頭一次爬上房頂時,我就斷絕了做劍俠的念頭。
像許多人一樣,留給我童年最深印象的,是我們的保姆,我們叫她奶奶的。奶奶姓沈,滿族人。臉和人中都有些長,很像御像上的皇帝——他們的祖先。她有過一次婚姻,不好,就離開男人單過,天足,不識字。問到她為什麼沒纏足,她說:“裹了。後來又放了。我鬧他們。”因為不曾生育過,又終日勞作,她有一個光亮的前額和一副愛吃鐵蠶豆的牙齒,七十歲的時候仍然行走如風。只要天不是最冷,她必定脫了老式的內衣,早晚用冷水洗她年輕時也不會太好看的奶子。奶奶曾是貴族,她出生之前,家裡曾管過御製宮花的買賣。想想清末宮廷中有多少戴花的女人,就知道這是一件大事業。可奶奶卻不懂什麼是滿漢全席,衣服都是布衫,當然更沒有花插在頭上。宣統皇帝退位的時候(一九一一年),她才十一歲,在這個世紀的其餘時間裡,她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活著。能看出她是滿人,只有在她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