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沒工作不掙錢,而且每天還要吞服三、四包兩分五厘錢一包的解熱止痛散,少一包就痛得呻吟。專職生病而沒勞動力的她,早已有了藥癮。別小看了這一天的一角錢,它約等於全家一天菜錢的二分之一了。據說那病痛是當年生吳玉蘭坐月子時害下的,自然便是“功勞病”,必須精心侍候的。父親在清管所拉糞車,不管春夏秋冬颳風下雨,每天天剛亮就拉著長糞桶架子車穿街走巷,長聲吆喝居民們開門出來倒馬桶,但就忙那麼五、六個小時,十二點左右就忙完活洗完澡下班了。下午則較輕鬆,去清管所僅是收拾收拾工具,洗洗衣物,有時開點會,混到下班。他工資很低,但幸虧好歹算個國營單位的正式職工,是鐵飯碗,職業雖然不好,可是一家人吃不飽也餓不死。
父親是共產黨員,還當過作業組組長,管理過全城四分之一的公共廁所,但只幹了兩年。被撤職的原因是,那年城郊的農民結夥進城偷糞,他制止不力,使國家財產大受了損失那糞便是要賣給國營農場或人民公社的。在那次失敗的護糞鬥爭中,他還同幾個清管所的工人一道,被偷糞的貧下中農同志們用扁擔打了一頓。從那以後,他就被降職下來拉上了大糞桶。
當了只能聽人指揮的“大耳朵老百姓”後,覺悟低了,父親便異想天開地搞副業挑水賣,從河裡挑上街倒到居民家的水缸裡,兩分錢一挑。不料這就成了走資本主義發家致富的典範,險些兒丟了黨籍。*開始後,小小的清管所裡實在沒什麼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可抓,便舊事重提,說他是走資派搞資本主義復辟的活罪證,把他揪出來,陪所裡的小小當權派遊了幾次街。那些日子裡,他成天精心保護和修補著一塊大紙牌,牌上有繩,供吊在脖子上用的,打孔穿繩的地方被他用針線縫得很結實,牌上很精準地寫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工人階級的敗類吳德賢”十九個字。“吳德賢”三個字是倒著寫的,像被判死刑的犯人似的給打上了紅叉叉。
最令吳玉蘭氣憤的是:有人上臺義憤填膺地揭發,說父親往人家水缸裡倒水時,桶底下還掉下了蛆!臺下頓時大譁,有人跳上臺去對父親又打又踢,把他的頭按得低了又低。其情景是弟弟從會場上回來告訴的,弟弟是家裡派去觀察情況的“偵察員”。父親每次回來對挨打受罵的事從來不提,見一家人淌眼淚,反而笑家裡人是過分擔心少見多怪,並做出共產黨員的樣子,要大家在思想上跟上革命的大好形勢。
吳玉蘭至今仍大惑不解:明明毫無根據又極不合情理且經不住推敲的謊話,咋敢拿到大會上去胡說?她更不理解居然那麼多人都會相信!也許她永遠不會明白:只要足夠地無恥,欺騙一群人比欺騙一個人容易得多,一個人需要的是事實,而一群人需要的僅是氣氛,氣氛則只要投其所好推波助瀾就成!她更不會明白的是:這是政治運動,政治的原動力往往不是真實與公理,而只是少數人的慾望和情結,當我們身臨其境時,可能會更加地意氣,因此人們才期盼聖人。
其實,清管所裡最講衛生,不僅糞便不拉到裡面去,不可能有糞蛆,而且在那個所謂最沒有國營單位優越感的地方,儘管全城的街道居民至今還把自來水看成奢侈品,而承蒙政府的關懷,那兒的工人卻早已用它天天燒水洗澡洗衣了;人們年復一年地,每人每月憑票限購著半塊肥皂,但所裡的肥皂從來就沒缺過。按規定,裡面的工人個個都勤剪指甲勤理髮、勤洗澡勤換衣,上班穿用的衣服鞋襪手套毛巾等,從不往家裡帶。更何況,兩個大水桶,是吳玉蘭去買回來,親手換的鐵箍親手打的桐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可是幹這些粗細活的好手。父親只是待一切都弄好了,才挑著去河邊的,兩個水桶根本就沒到清管所裡去過!就算去過,桶要在河裡反覆打水,髒東西怎麼在桶底沾得住?由此事她這輩子第一次領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有荒謬和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