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沉香就成了金家獨一的女繼承人。
要說,金萬年真是沒有一官半職的,但他人脈極廣,使投機分子裡的幸運者,從官府結黨到私人走私,加上收農民土地稅一般地收藝人的保護費,他還真就發跡了,但這種人往往被目為“暴發戶”,是小城市裡的都市化,彷彿是外面穿著貂皮大衣,裡面的西裝卻還在屁股、手肘上釘兩塊補丁,生怕磨壞了。好在金夫人是教會學校出身,肚子裡有點洋墨(當年也是因為家境衰敗才屈身金家做妾),時時用勝過洋人的洋姿態、洋習氣遮掩她丈夫遺留的馬腳,自以為配合得天衣無縫了,不想生出的這個女兒卻洩漏了他們不中不洋的本質。沉香繼承了她母親的面容,細眉細眼,別緻細婉,適合填到婉約詞裡那一類,骨子裡跟中國閨女沒區別,她母親卻不惜血本要把她栽培成英倫小姐。金夫人從俄國樂隊裡買回一架二手鋼琴,流水一般叮叮彈著琴,要沉香用英文朗讀拜倫的詩,以至於沉香到了十歲上說起國文英文都還不甚流利,她卻讚道:“Great!音調嫋嫋婷婷,真有一種十四行詩裡頓挫的別緻。”沉香私底下沒有不煩惱過,期期艾艾趴在床邊的地板上哭,期望找到一個救她的男子,中國武俠小說裡孔武有力的那種,以對抗她母親強壓的這種軟綿綿的英倫感傷之風。她幻想中的自己是蓬勃的,有粗俗的明麗,愛著國粹京劇和雜耍,可惜,她生來的一切都太符合她母親的要求了——她就只能是春日遲遲的午後,對著一片書頁裡枯花傷神的柔靜小女子。
眾人在餐桌邊坐定,金萬年跟大家客氣了幾句,說有勞大家來給小女祝壽什麼的,接著就叫傭人上菜,金太太站起來一道道給大家介紹,彷彿是她不遠千里從外國引進的菜系,非得講明白了才不枉費她心血。她穿一身藍色閃光印花緞子長裙,挖著雞心領,兩節雪白的手臂從肋下就光溜溜出來了,如同水蛇出洞,一些年長的老藝人簡直不好意思看。而她說著話,是英國人式的淡漠,眼睛裡空洞洞的,連同著心臟,都是空心的,裡面也許塞著一些進口的棉絮。
那位沉香小姐始終低著頭,如果抬起來,就不由自主望藍核那邊看——她上次就注意他了,可以說,她這次吵著要再過一次生日,完全因為想再見見這位武俠小說裡的“少年英雄”,而那晚上私下給藍慶來那麼多酬謝之錢,也完全是因為藍核的緣故,她不想看輕他,所以不願耍玩似的朝臺上拋錢。藍杏這時很敏銳地覺察到了,笑著對藍核低聲道:“這小姐好奇怪,淨看著你。”藍核垂著眼道:“看我做什麼。別理她,怪難受的。”藍杏撇撇嘴不說話,接著又有意刺激沉香一般,把頭湊到藍核面前,兩個人喁喁低語。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傭人上前來揭開一盤魚的大玻璃罩,那魚卻撲騰著跳出來,飛濺著湯汁,沉香從下巴到胸前都被甩了一道油跡,淋淋的。金太太忙在那裡叫老媽子拿手巾來擦,又換人取件乾淨衣服來。沉香先是驚叫了一聲,繼而卻沉默並微笑著,去換了平常人家常穿的棉布旗袍,難得的素淨,臉上紅撲撲的。
散席後,舊幕重演,那個叫瑪麗的小丫環又顛顛跑過來,私下裡遞給藍慶來一包錢,她面頰泛著一種被醃製過的不透明的酒紅色,似乎想要表現出些俏皮的姿態,眉眼是冰冷的,映在鮮活的臉上,像瓷器上淡青的花紋,淺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