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監獄到佩切克宮往返的路上,現在成了幹百個犯人的刑常在囚車裡警戒的黨衛隊隊員要〃為亨德里希報仇〃。沒等汽車開出一公里,十來個犯人就被槍托打得頭破血流。我坐在車上,倒對其他犯人有好處,因為我下巴上蓬鬆的鬍鬚能吸引黨衛隊隊員的注意力,他們老想玩弄我的鬍子。他們像汽車搖晃時抓吊環似地抓住我的鬍子玩耍,這成了他們最喜歡的娛樂之一,對我來說,這倒是一種不壞的受審訓練。每次審問看起來是根據總的形勢進行的,而結束時總是那麼一成不變的話:〃要是你明天再不放聰明點,那就要槍斃你了。〃
這話一點也嚇唬不了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樓下走廊裡喊犯人的名字。五十個,一百個,兩百個,一會兒這一批帶著手銬腳鐐的人就像被趕去屠宰的牲口似地裝上了大卡車,運到科貝里斯去集體槍決。他們究竟犯了什麼罪呢?他們根本沒有什麼罪。他們被捕了,但是他們並沒有參與過任何重大事件,對他們沒有什麼可審問的。可是既然逮捕了,只好處決完事。在暗殺事件發生前兩個月,有一個同志對其他九個人讀了一首諷刺短詩,於是他們一下子全都給抓了起來,以讚揚暗殺事件的罪名統統給運去槍斃了。半年前,一位婦女因有散發傳單的嫌疑而被捕。她不承認這事。於是就把她的兄弟姐妹以及姐妹們的丈夫和兄弟們的妻子全都抓來槍斃,因為殺盡全家是這次戒嚴時期的口號。一個錯抓來的郵電職工,正站在樓下牆邊等待釋放,聽見喊他的名字,他便隨聲應到。但是他們卻把他排到判處死刑的那一隊人里拉出去槍斃了。第二天才弄清楚應該槍斃的是另一個同名的犯人,又把那一個人也拉出去槍斃,這件事才算完結。還犯得上費工夫去核對人們的檔案材料,使人的生命有所保障嗎?有誰能堅持這點呢?當整個民族的生存權利都被剝奪了的時候,這又有什麼用呢?
那天晚上我從受審的地方回來很遲。樓下牆邊站著弗拉迪斯拉夫·萬楚拉,他的腳旁放了一個小包袱。我很清楚,他也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互相握了握手。上樓以後,我從走廊朝下再看了他一眼:他站在那兒,安詳地微傾著頭,眼睛凝視著遠方,那目光穿越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半小時後就聽到傳喚他的名字……幾天以後,還是在這牆邊,又站著米洛什·克拉斯尼,一個英勇的革命戰士,他是去年十月被捕的。酷刑和隔離都沒有能使他屈服。他側過頭去,給站在他背後的看守平心靜氣地解釋著什麼。他瞧見了我,笑了笑,點點頭向我告別,又繼續同那個看守說:〃這對你們一點用也沒有。我們還會有很多人犧牲,但失敗的終將是你們……〃後來,有一天中午,我們站在佩切克宮的樓下等吃午飯,啊利亞什被帶了進來。他腋下夾著一張報紙,微笑地指著報紙對人們說,剛才在報上讀到了他與暗殺策劃者有牽連的訊息。
〃真是胡說八道。〃他簡短地說了一句就開始吃飯了。
晚上他和其他一些犯人返回龐克拉茨監獄時,還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這件事。一小時後,他從牢房裡被押走送到科貝里斯去了。
死屍越堆越高。已經不是幾十、幾百,而是幾千了。不斷流出的鮮血的腥味刺激著殺人的猛獸們的鼻孔。他們直到深夜還在〃辦公〃,甚至星期天也〃辦公〃。現在他們全都穿上了黨衛隊隊員制服。因為這是他們歡慶屠殺的節日。他們弄死一些工人、教師、農民、作家和職員,屠殺男人、婦女甚至兒童,誅滅全家,屠殺並焚燬整個村子。槍彈下的死亡像黑死病一般在全國蔓延。它是不擇物件的。
而人在這恐怖中怎麼辦呢?
活下去。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可是人活著,人在吃飯,睡覺,戀愛,工作以及思慮著成千上萬樁與死亡毫不相干的事情。在他的腦子裡壓著一個可怕的重擔,但他承受著,不屈服,也不灰心喪氣。
在